第19頁 文 / 亦舒
寧馨兒站起來,「他打算退出?」充滿了詫異。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陰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麼也得不到,你難道沒聽說過喬老是個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驚,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來。
我問:「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雙目閃閃的看住我。
「你一輩子忘不了過去,」我緩緩的說,「多年來富裕的生活,並沒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兩句話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顯神威做一場戲,你那小家子氣永永遠遠流在你的血液中,這一剎那我把你看個透明清晰,不不,你什麼都沒有,你是個最最可憐的女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她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終於我看到她的雙目泛起瑩光,她含著眼淚,不可思議,這個女人居然會落下淚來。
不不,眼淚只在雙目中打轉,她忍著很久,倒轉頭去,我們明天見。」她終於說。
「明天我不會來,我仍然背個相機走天涯。」我聳聳肩站起來。
我走到門口,轉過頭來,「寧馨兒,別再做陪葬品,你已為慕容先生活夠了,做你自己吧,將縞衣除下,做一個輕輕鬆鬆的人。」我咳嗽一聲,怎麼搞的,今天老像個化緣和尚似的,不住的勸人為善,「多少人願意愛你,包括我在內……你都一個個拒絕了。」
寧馨兒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聖,」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為她惋惜著。
過了很久很久,她茫然問,「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沒有一輩子的事了?」
「沒有了,」我慢慢的答,「時代節拍太快,缺少時間,來不及懺悔,來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實際與方便。」
她轉過頭來,臉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誰還想挽住時代的巨輪?誰還有這麼奢侈的閒情逸致?你們與時代脫節,寧馨兒,如今誰也不會為爭一口氣而花去十億元,希望你好好經營這盤生意,不要為它再多蝕十億元。」
她後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設法挽留我三個哥哥,把權柄仍然交還他們手中,為了面子,為了喬氏的僅存股權,他們會替你賣力,千萬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組織。你行,寧馨兒,做生息是多麼頭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輩子也不要碰計算機。」
她歎氣。
「你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你幾歲?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這般歲數,還在公開招標尋對象呢,是呀,曾經滄海難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訓練成黑蜘蛛模樣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卻笑了起來。
「喬穆喬穆,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你也知道我對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復常態,「從你那裡,我也學了不少,」她伸出手來,「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裝模作樣地搖搖頭,「我從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沒有這個風度。」
「你明天跟我父親留個餘地,也跟自己留個餘地。」我再叮囑她。
「喬老有個好兒子,了不起。」
我訕笑自己,「他的好兒子沒出來,明天開會你才會見到他的好兒子。」
寧馨兒看著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來,她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從來沒有認識過像你這麼可愛的男孩子。」
我溫和的說:「聽,聽,謝謝你的讚美。」
「各人的命運不一樣。」她說。
「性格控制命運,是你自己逼著自己要走這條路,是你永遠要活得似一個傳奇,是你不願意做一個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澀的笑,「喬穆,做人含蓄點好,你總聽過楊修的故事」
「我告辭了。」我逼不得已說。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悅:「她還記得我是誰?」
「別小孩脾氣,」寧馨兒有深意的說,「她就因為太記得你是誰,所以才要說不記得你,這早晚怕真的要忘記你是誰了,所以才有後話跟你說。」她站起來。
「寧馨兒——」我叫住她。
她作惱怒狀,「我的名字,你怎可亂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兒,多多拜託。」我向她抱拳。
她點點頭,開門出去了。跟著她身後進來的是阿琅。
「喬穆,」她說,「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簾拉開來。」
我鼓掌。
她一按鈕,窗簾自動往兩旁移開,陽光燦爛地照進會議廳,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閃閃。
我說:「一個好日子。」
阿琅轉過頭來,她拿出一隻信封,「你的酬勞,現在沒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說。
我接過信封,放入口袋,「誰還跟你們慕容家客氣。」
阿琅問:「仍是朋友?」
「問得真好笑,你們慕容家還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饌,一呼百諾。」
「你是生氣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氣了。」我拂袖。
「我這早晚跟你還有對白,賣的是敏敏哲特兒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會兒。
她說:「敏敏說,邀請你作客,到尼泊爾來一趟。」
我喜歡她說「來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與敏敏之間,又有進展了。
但我不動聲色,只冷笑一聲。
「我來幹什麼?你又不認識我。」我說。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氣?寧馨兒說你是不會真生氣的。」
又給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實說,氣是氣的,氣完了也就算了,這是我的好處,個性散漫,記不了仇的。」
「喬穆!」阿琅過來擁抱住我。
忽然之間一個柔軟美麗的身體香嘖嘖的投向我的懷抱,我也為之一震。
當時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這麼困難的事呢,我不禁有一點後悔做了柳下惠。我責備她,「別這樣摟摟抱抱的,我不要緊,像敏敏這種老實蛋就會誤會,害得人天涯追蹤。」
阿琅說:「聽誰在教訓誰。」
「是真的,你與敏敏到底怎麼樣了?」
「我想過了,」她坐下來,「再要找一個對我這麼遷就愛護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著大腿說道。
「可是他這個人這麼老土……」
「土?他愛你,當然顯得愣頭愣腦的,連說話都結結巴巴,如果他只抱著玩弄你的心,不知多瀟灑倜儻,男人都這個樣子。」我說。
「可是嫁到尼泊爾去……」阿琅說。
「誰逼你住尼泊爾?他那麼有錢,你愛住哪兒就住哪兒。」我說。
「他不是中國人。」
「算了,小姐,他不會比你更不像一個中國人,反正你們兩個人誰也不會捧著本乾隆甲戌脂批《紅樓夢》來讀,有什麼損失的呢?」
我就差沒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個兒子。」
「那豈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遠可以維持身材美妙。」
「照你說來,他什麼都好?」
「唉,當然好,這還用說嗎?幸虧你的條件也不差,正是門當戶對。」
「就這樣嫁了?」阿琅問。
「你還想等什麼?等頭髮白?」
「我還沒有戀愛過呢。」阿琅怔怔的說。
「我最怕聽這種活,什麼叫戀愛?」我責問。
阿琅莞爾,「你敢說你沒愛過寧馨兒?」
「是,愛來了,愛去了。可是深厚的諒解與體貼是一輩子的事。」
「口氣像個老太太。」她笑。
我問:「寧馨兒對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說他是個如意郎君。」
「對了,將來添個兒子,就叫如意暫特兒。」
「喬穆,你又沒正經了。」
我很惆悵,對自己很失望,我應該在失戀中,怎麼像個沒事人一般,我搔搔頭皮,多早晚我才會正經起來呢。
琅問:「你跟婀娜來不來尼泊爾?」
「來,不過我不能代表婀娜發言。」我說。
「你不能代表她發言,誰能代表她?」阿琅說。
「話不是這麼說,我對她確是有影響力,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請她。」
「喬穆,你是真正有風度的。」阿琅讚我。
愧不敢當。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與阿琅一起離開慕容公司。
我對她說:「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訴我。」
她點點頭,圓圓的臉蛋比什麼時候都美麗可愛。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說。
她上了司機開的車子,走了。
我置身於鬧市中,順手買了一張報紙,到大酒店咖啡廳去吃早餐。攤開報紙,看到頭條寫著:
「女強人成功收購喬氏」。
女強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強,在中環凡是有一個辦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都是女強人,真氾濫。
幸虧婀娜從來不做出版界女強人,否則我那可憐的心臟,可隨時不保。
不不,寧馨兒亦不是一個女搬人,我們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裡,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