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我拍大腿,說道:「我根本不喜歡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轉點好不好?」
我問哲特兒:「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現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據說可以替我安排見一見慕容琅?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兒有點尷尬。
真笑話,早一個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點沒配條門匙做長期食客,現在居然要別人引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敏敏哲特兒此刻已非吳下阿蒙,他說道:「要見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聲。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說:「『啊她』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要與這女妖算賬嗎?」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時在他們總公司見你。」哲特兒說。
她有什麼話要說?
婀娜問:「你去不去呢?」
「我當然去。」我說。
「那麼我向她報告一聲。」敏敏說。
我說:「真厲害,令一個尼泊爾的酋長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麼時候跟你回去?」
哲特兒不好意思的說:「她沒答應回尼泊爾,但是我已令親信將小兒送到瑞士,我們後天一起到蘇黎世去。」
婀娜說:「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處之道。」
「祝福,以後就瞧你自己的了。」我與他握手。
他說:「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與我說,命中注定她愛的人老是愛上她的繼母。」大個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沒有愛上慕容太太呀,那個女人彷彿新自墳墓走出來,渾身不帶一點人氣,多可怕。」他形容得極妙。
我心虛,不敢多話。
「穆兄,你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他再三的叮囑,然後走了。
真是個好漢子,不枉結識他一場。
婀娜說:「慕容琅的福氣不錯呀,碰上這樣一個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麼,你對香港不滿意?」我故意岔開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腸。」她說。
我說:「婀娜,你對我好,我現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漲紅了臉,「誰要聽你說這個?」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不快走?」她趕我,「明日一早還有重要的約會。」
「我累死了,你讓我在這兒胡亂憩一會兒。」
「人家就是想見到姓喬的一夜落泊,你應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齊齊的過去,也算是爭口氣。」
我悚然肅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著,養養神也是好的。
我這一養神就養到天亮。
第六章
我相信爹爹與哥哥們也全沒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換上套光鮮的西裝,但是沒有結領帶,故意作隨便狀。
老實說,我亦不信寧馨兒昨夜會睡得著。
為了復仇,她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少,真是損人不利己。
我為此非常嗟歎。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們的鬍髭一日一夜沒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們在研究溫哥華哪種房子好,以便父母搬過去定居。
大哥說:「爹太一門心思了,居然在外國沒有房子,一旦風吹草動,躲也沒處躲。」
二哥說:「人說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並不是個奸商。」
二哥則說:「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齊了,到什麼地方去?」
「他能去哪裡?」媽媽說,「還不是去見女朋友。」
大哥問:「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誰?」
媽媽說:「那個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眾能幹,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喬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會,她都以顯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雜誌上,博得老太太無限歡心。」
母親反問:「我老了嗎?老太太。」
二哥說:「能幹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顧,況且今時今日,女人有一千種方法花錢,若沒有一種賺錢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親說:「做喬家的媳婦,不必自己賺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媽,你曉得啥,現在的凱絲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裝一萬多,皮鞋一千塊……太可怕了。」
「有了對象,也不帶回家來瞧瞧。」二哥說。
我說:「爹媽都見過婀娜。」
爹白我一眼,「終於決定是她了嗎?人家對你可是真心,你別辜負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來,「怎麼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聞週刊的紅人,這個月跟趙咪咪,下個月與夏琳琳,上星期是瑪姬楊,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這樣子一片霧的關係倒是沒人追究,我規規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氣。
爹狠狠地說:「你哥哥們再風流,沒吃半點虧,你呢?你沒吃羊肉,連帶你老子都惹著一身騷,你還說?」
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爹,別提了。」
大哥說:「好好的說正經事,小弟一上來就搞渾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裝的襟,委委曲曲的離開飯桌。
其實心頭很寬朗,平日哪有機會做小弟撒嬌撒癡?如今夙願得償,,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輕鬆心情,竟不是偽裝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業區黃金地區,一整棟大廈的頂四層樓全部是他們總部,餘者出租。
電梯將我帶到廿樓,我出電梯,推門進慕容企業公司。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迎上來,問明我身份,再領我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
我剛想坐下,忽然之間「休息室」動起來,向上升去,這竟是另外一部電梯。
我猛地吃一驚。
不要說是我,連父親都被他們蒙騙了,要是我們早日看到這種架勢,殺頭也不敢輕敵。
電梯再次停下來,那穿制服的人朝我點點頭,說聲:「到了。」
自有另外一個人帶我進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壞是壞在初次見面,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我只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厲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為光線實在大暗,我只覺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來了。」咕咕聲的輕笑。
是慕容玨,他也在這裡,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陰濕的,我毛骨悚然,渾身的不舒服起來。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簾布遮著,只開著小小的座檯燈,一剎那只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但隨即又覺詭異。
「你好。」我向慕容玨點點頭。
他走近檯燈旁,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他緊張的問:「你現在明白了吧,什麼叫做曼陀羅。」他像夜裊似的笑起來。
我緩緩地搖頭。
「為什麼搖頭?」他喘息,「為什麼?」
「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不能自己,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你、阿琅、寧馨兒,時間與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為什不回頭走呢,這些年來,你折磨自己,難道還沒受夠嗎?為了什麼還堅持下去?」
他額角也佈滿了汗珠,緊抿著嘴唇,墮入痛苦的魔障裡。
我問:「恐怕你不願脫出這個深淵吧?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更加失落。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
我說下去,「世界那麼大,你們看不見嗎?阿琅去了那麼遠,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而你,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陰影裡。」
慕容玨用手掩住了臉。
「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氣來。」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
我歎口氣,我想我是永遠得不到回應了。
這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從出來,囑我:「慕容太太現在準備見你。」
我敲敲門,推門進去。
那是一間會議室,非常寬大。一張桃木長型會議桌足有廿尺長,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邊,於是拉開另一端的椅子,不請自坐。
她仍然是那麼美麗,一襲簡單的旗袍將她襯托得無懈可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綠的珠扣,晶光閃閃。
她非常端莊地坐著,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幅油畫,畫中人是個英姿凜凜的中年人,不用說也知道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點點頭。
她開口,「你來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來你能見到我嗎?嘴裡不響,且聽她說什麼,我不能失禮喬家。
她說:「我們明天召開董事會議。」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喬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會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個哥哥也會奉陪的。」
慕容太太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張,有點沉不住氣,她說:「喬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麼不知?勝敗乃兵家常事,喬氏由我父親所創,我們自然心痛,但事業亦不見得是生命的全部,況且我有三個哥哥可以承繼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