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我說:「一會兒你見到他,不用說什麼。」她點點頭。
病房在三樓,我與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醫生護士都投來詫異的眼光。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墜後,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點感激。
在轉角處我看到馬大被梅令俠截住說話,我知道他認錯了人。
他正在說:「哈拿,你來得剛合時——」
而馬大瞪著他。
他隨即看到我走上去,張大了嘴,沒了聲音,看看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認錯馬大作我,但是還是禁不住訝異。
我說:「我們自己倒不覺得那麼像。」
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邊說:「還寒暄話家常呢?人在哪裡?見過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說。
他推開病房門,一陣藥水味衝出來,馬大即時皺上眉頭。梅令俠緊緊跟在我們身後。
殷若琴喃喃的說:「玉肘、玉珂。」
我問殷永亨,「什麼?」
「那是他給你們取的名字。」殷永亨說。
我沒好氣,馬大在一邊低低的咒罵:「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
「你們過來。」他說。
馬大不肯過去,雙腳釘住在病房門口。
我自昨天看過他的日記,益發對他的懦弱表示厭惡,並且憎恨他。
「過來。」他不住的懇求著。
馬大叫我說話,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們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誰也沒有挪前一步。
終於殷永亨說:「大家坐一會兒罷。」
馬大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馬大奪門而出,梅令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著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覺得老人在利用他時日無多的悲劇在要挾我們遷就他,最好我與馬大一人握住他一隻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獄。
他根本就是這麼一個人,有艷福的時候盡享,但即使人人離他而去,他亦有勇氣活下來,直到今日。
我並沒有拉住馬大,有我一個人泥淖深陷也已經足夠。
護士進來說:「休息要緊,讓病人休息。」意下請我們離開。
我再恨他,也只能夠說:「我們改天再來。」
他喉嚨裡發出一陣混濁的聲音,護士擺手叫我們走。
我們甫出病房,便遇見殷瑟瑟,我沒有心思與她鬥嘴,向她點點頭。
她吃驚,「你不是在醫院停車場?」
我說:「那是馬大。」
「啊,另外一個。」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過她比你漂亮。」
我擠出一個微笑。
「父親已在彌留階段。」她說。
「很明顯。」殷永亨答道,「沒想到進院並沒有幫到什麼。」
「遺囑都寫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問。
我很吃驚。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著面孔說。
「什麼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聲,「你連他幾分幾秒要死都曉得。」
「我希望你對你的父親維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說:「一個人能獲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親。」
「你也有你的父親。『殷』先生,你尊重他嗎?」
殷永亨氣得面孔慘白,我把他拉著下樓。
到了停車場,只看見梅令俠一個人。
他說:「我替她叫了部車子,是你姐姐,還是你妹妹?」
我都沒有心情回答,與他擦身而過。
「喂,」梅令俠大聲說,「我對你們可是客客氣氣的,你們幹嗎這樣子對我?」
我說:「對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說:「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這家人一分子。」
他點點頭,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問:「他……他是怎麼心血來潮替我們取了兩個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在臨去的時候,腦電波會得產生異樣的作用,尤其是他這種情形,服那麼多的人參……」
我失聲。「人參?真有用?」
他不再說下去。
過一會兒他問:「我送你到商場?」
「我沒有做生意已有許多天,我忽然不敢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間小店內,我想多些與媽媽及馬大相處。」
他說:「那麼我送你回家。」
我猶疑的問:「你知道你父母是誰?」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願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們的了?」
「哈拿,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比不得瑟瑟與梅令體……」
「好了好了。」我把頭在車背上一靠,「靠一張嘴並不見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從頭到腳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個殷實模樣(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一本正經的神情及態度,但是今日我們成了朋友。
我瞪著他。
他轉過頭來問:「幹嗎?」
這個人,老實得離了譜,我掩住嘴笑。
「很高興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慾時常混在一齊發展。」
我吁出一口氣,「他總算見過馬大了。」
「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麼回事?」
「外表像個十足,性格上一點也不像,完全兩個人。」
「我比較懦弱。」
「不不不,」他連聲否認,「怎麼會?剛剛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剛毅,她軟弱,再明白沒有。」
我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般,張大嘴,看著他,隨即說:「你對我們瞭解還不夠深。」
他微笑,「也許。」
到家,我請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沒有心思再辦公。」
「不,你們都需要休息。」
我點點頭,自己上樓去。
當我看到梅令俠笑瞇瞇地坐在大廳當中,我簡直不相信自己雙眼。
我問,「誰叫你來的?」
「馬大。」梅令俠說。
「誰?」我問。
「我。」馬大說。
「你叫他來幹什麼?」
「哈拿,當著人家的面孔,你含蓄點好不好?」
梅令俠聳聳肩,「是不是?我早說哈拿沒給我好臉色看,你還不相信。」
馬大說:「見怪不怪,她給過誰好看臉色?」
梅令俠說:「哈拿,我們可是嫡親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親的表兄妹!」我懊惱的說。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著英姐倒給我的茶,「媽媽呢?」
「打牌去了。」馬大答。
梅令俠抬起頭,「你們家真別緻,這掛在門前的繡帳是什麼?」
「是家母以前登台時用的,上面繡滿『秋』字,是不是?她藝名粉艷秋。」
「她不過是你的養母。」梅令俠說。
馬大禮貌地說:「但在我們心目中,她與生母一樣,她真正視我們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俠說。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宜加個驚歎符號:那多好!那麼美!真是的!噢唷!怎麼會!
似乎雨水露珠都會引起他的快樂,至於他的內心是否快樂,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麼為遺產擔心,看樣子不會快樂到什麼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師傅放在一邊的二胡,用手指彈兩下。我只愛聽老胡師傅的胡琴,有那種味道,蒼涼、閱人無數、無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單的苦澀滋味。
有時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彈出《藍色多瑙河》,嚇得聽眾。
我閒閒問:「有沒有三胡、四胡?」
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見我們一點點時候,他的生命將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在這裡與馬大說二胡。
忽然之間,我一口氣提不上來,不知道應不應該恨他。
梅令俠還是磨著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書報雜誌,「誰看這些?《血咒》、《老貓》、《人頭戀》,好恐怖的書名。」
我出聲,「別批評我的品味。」
「是哈拿,當然是哈拿,」馬大笑說,「除出她,誰看那些恐怖的小說?」
我不出聲。梅令俠轉頭問馬大:「你看什麼?」
「我看《咆吼山莊》。」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羅倫斯的詩寫論文。」
我抱住只墊子,「不是說論文的題目不得重複嗎?為什麼每個讀英國文學的人都研究羅倫斯的詩?近百年下來,也該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為什麼不看嘉怕裡奧何塞嘉西亞馬爾塞斯的作品?」
馬大說:「狗口不出象牙。」
我納悶的說:「我不喜文科,漫無標準,誰最能蓋,獎狀便落在誰的手中,我喜歡科學。」
馬大說:「不要理她。」
我問梅令俠,「你告辭了沒有?」
他也黔驢技窮,既然如此,只好站起來說:「我下次再來拜訪。」
我幾乎沒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謝謝。」
馬大待他走後,瞪著我說:「你是幹嗎呀?」
「這個人,離他遠一點。」
「他有什麼危險?」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況且沒聽說過要避開有女朋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