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預言

第2頁 文 / 亦舒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點點頭,幾乎夜不閉戶,可是那樣?

    「商務印書館到。」

    「你在橫街等我。」

    萼生跳下車進書店,店堂清靜寬大,萼生走到書架子前去,只見分門別類陳列著各種各樣工具書,應有盡有,光是字典就千餘種。

    她問店員:「小說呢,有沒有小說?」

    「請到這邊。」

    萼生看見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魯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們,是活著的,正在操作生產的寫作人。」

    店員轉過頭來,「我們只得這些。」

    「你有無聽說過岑仁芝這個寫作人?」

    他搖搖頭,「沒聽說過。」

    這時,萼生的聲線已經過高,有人咳嗽著走過來,問道:「什麼事?」

    萼生只得說:「我找大字紅樓夢。」

    「那是珍本,在地庫出售。」

    「謝謝你。」

    萼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連忙離開書局,在轉角找到小劉的豐田車。

    「小劉,」她怔怔地說:「我想買普及通俗書,你是否識途老馬?」

    「你?」小劉大吃一驚。

    「帶我去。」

    小劉的車子風馳電掣駛離市中心,來到橫街窄巷一所舊樓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說:「快要拆卸了,當局有氣象全新十年計劃,要使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斑漬。」

    他帶領客人上樓,電鈴按三長兩短。

    有人來開門,小劉帶著她閃入。

    萼生真不相信買本小說有這等陣仗,可是她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隨即取出三兩本黃色雜誌來示範。

    「不!」萼生反而鬆一口氣,「不是這些。」

    小劉愕然,「不是它們又是什麼?」

    「有沒有岑仁芝小說?」

    那人不耐煩的搖搖頭,表示聽都沒聽過。

    小劉沒命價道歉,拉著人客離去。

    「我不相信本市沒有報攤。」

    「陳小姐,我幾乎給你累死。」

    「帶我到報攤去。」

    「今天算你包車,收一百塊。」

    報攤上所有印刷品均與工業及各類生產品有關,統共沒有消閒的電影畫報婦女雜誌。

    萼生頹然。

    竟全部失蹤了,那數之不盡,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萬分的閒書,統統哪裡去了?

    「請送我回酒店。」

    「午飯時間到了,陳小姐,一起去吃個漢堡如何?」

    「小劉,你從哪裡來?」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證明書,你別以為我是土豹子。」滿委曲的。

    「你幾歲?」

    「廿二,怎麼樣?」小劉講話挑釁性甚強,證明他自卑。

    這麼年輕,難怪。

    「你既然在本市長大,定對從前精采的連環圖畫書有印象,告訴我,它們都到哪裡去了?」

    萼生沒想到她得到一個異常爽直正確的答案:「沒有市場,自然淘汰,紛紛停刊。」

    「可是銷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們……」

    「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小姐,時移世易。」小劉揶揄她。

    萼生說不出所以然,只覺事情有點蹺蹊。

    到達快餐店,正是中午時分,顧客卻不擠,劉大長笑嘻嘻大刺剌坐下,專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櫃檯,電光石火間,她明白那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沒有孩子。

    飛機場、酒店、馬路、書店,甚至快餐店裡,都看不到有孩子們。

    萼生最喜歡孩子,最愛同他們搭訕、聊天,絕不輕易放過他們,愛煞他們的清脆笑聲,喜歡聽他們的獨有見解。

    當下她不動聲色,買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劉問她:「價格比起外國如何?」

    萼生答,「稍貴,不離譜。」

    「服務可佳?」

    「一流。」

    小劉像是滿意了,他為他居住的城市驕傲。

    萼生一直注視門口,半晌,總算有兩名兒童由大人牽看手進來,她鬆口氣,但,慢著,他們是金頭髮的洋童。

    萼生雖在外國長大,父母亦從不蓄意促她學習中文,但母親書房中有的是寶貝,她對於古典名著並不陌生,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西遊記中一個故事來:一夜之間,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攝走,去作煉丹用。

    她臉色有點不妥。

    市容實在太過整齊,機械化,無生氣,萼生唯一遇到堪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機劉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嚥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邊有污漬,但是整體外型對一個走單幫生意的年輕人來說,不過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數三十元給他,他鬼叫。

    一進房間,萼生馬上撥電話給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婦的聲音。

    「我是陳萼生,岑仁芝的女兒,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裡?」充滿詫異。

    萼生報上酒店電話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來。」

    去了頗有一點時候,萼生已趁空檔換下鞋襪,也許居室比較大,也許舅舅行動略慢,他總算來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點我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萼生放下話筒。

    萼生本來還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經注意到她沒有通訊號碼,萼生寫了張便條,打算耽會兒寄出去。

    她正要扭開電視,瞭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門。

    萼生啟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紀都與她相仿,賣相奇佳,笑容滿面。

    「陳萼生小姐?我們可否談談。」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認識你們。」

    那位女生先取出證件,「我們是旅遊協會公共關係部的工作人員。」

    萼生稀罕到極點,仍然客氣地說:「我想休息,我們不如改天閒聊。」

    「十分鐘而已,陳小姐。」

    萼生實在是好奇,於是示意他倆進房。

    兩人端坐在沙發上,萼生則靠單人床邊,凝視他們。

    他們穿著淺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開口便問:「陳小姐這次是獨行?」

    萼生點點頭,「我一個人來。」

    「真可惜,我們曾經多次邀請令堂岑仁芝女士回來觀光,均不獲要領。」

    萼生早已提高警覺,「家母身體一直不大好。」

    「許多老朋友都想見她呢,像周彥生、李華廈、張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氣地答:「我會轉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華是我們十分欽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們資料豐富,對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啟播錄音機。

    「陳小姐以學生身份旅遊?」

    萼生一凜,點點頭。

    「陳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經自卑詩省大學新聞系畢業了嗎?」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學生證,「我剛報名讀碩士班。」

    那個年輕人笑說:「學無止境,信焉。」

    「但是陳小姐彷彿也接過當地報章一宗採訪任務。」

    萼生看著他倆,「旅遊協會的資科真詳盡。」她實在忍不住了。

    「陳小姐是名人之後,行動當然惹人觸目。」

    「太客氣了,家母退休經已超過十年,坊間統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時代洪流淘汰,這樣經不起考驗,還稱什麼名人。」

    這時男生朝女生打一個眼色,兩人分別掏出卡片擱茶几上,說道,「已經佔用陳小姐不少寶貴時間,陳小姐若有事,隨時與我們聯絡。」

    萼生送他們出去。

    關上門只覺累得似與人打過架,她打開小冰箱取出汰凍啤酒,開了蓋,對著瓶咀就喝。

    兩張卡片告訴萼生,那兩個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吳。

    申請東來的時候,新聞科嚴教授已同她討論過:「你有沒考慮到身份會不方便。」

    「廿一世紀,文明世界,沒有問題,不曉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邊採集新聞。」

    「她們的家長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個人該做什麼就得去做什麼。」

    嚴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會安全的。」

    「我也這樣想。」

    嚴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國,他是著名離心分子,一直以來,並未入籍,只以工作證辦居留權,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臉,假寐一會兒。

    朋友中數關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說不好,卻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幫她瞞著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躂。

    觸鼻全是梔子花清香。

    酒店在銀行區附近,街上停滿司機駕駛的豪華房車,想是在等老闆下班,好一個繁華景象。

    她打聽可有包車願意載她住市郊,司機統統搖頭。

    萼生瀏覽的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忍不住莞爾。

    她再一次看到了劉大畏這個人。

    他正倚在車邊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見小販、他手上那團可怖草綠色巨型棒冰從何而來,只見他嗒得津津有味,舌頭都變成綠色,一邊吃一邊與別的司機天南地北地窮聊。

    不是不逍遙快活的。

    敞著領子,過寬的長褲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頭,戴只假金錶,這傢伙為大都會的小人物寫生。

    他分明做著違法勾當,可是誰會同他斤斤計較,於是在夾縫中寄生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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