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於晴
「愛?」她遲疑一會,主動問道:「我跟她很像嗎?」
「一點也不像。她對人世間的人事物都十分憐惜,我第一次看見她,她身染疾病,一天裡有一半的時間在昏睡;剩餘的一半,她用她的愛來彌補我受創的心。」圓圓的眼望著他。「你愛她,她愛你,就像姐姐跟姐夫一樣,那不是很好嗎?」
他一怔,苦澀湧上胸口。
「是啊,我愛她,她愛我……卻也愛其他人。」不動聲色地向她伸出手,拉好她的單祆。這一回她沒有抗拒,只專注在他的故事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為了她,從黃泉之路逃出來。」
她一點也不當他在說笑話,很認真地問道:「黃泉之路很難走嗎?」
「每走一步,三魂七魄漸散,終止麻木。肉體的痛可以忍,神智的渙散,你能想像嗎?明明陽世間無數的生人穿過我,我的記憶卻一點一滴在消失,想要抓住它,卻沒有辦法碰觸,心裡的恐慌比死亡還可怕。我什麼都可以失去,就是不願失去我最後的思想。」他喃喃道:「陰冷、黑暗……無能為力,抽離的心,再等下一世,還有相聚的一日嗎……」
拈心見他愈說愈像沉進自己的世界裡,俊秀的臉龐慘白恍惚,她直覺握住他冰冷的雙手。
「多……多羅郡王。」她結巴道,喚回他的神智。
他像剛清醒一般,回過神來盯住她。眼前的黃泉之路盡褪,他低頭看著她細瘦的纖手,濃眉拱起,低語:「好熟悉的感覺……」藉由她的雙手傳遞過來的氣流像是他死亡的那一夜唯一溫暖的印象。
就是這個龐大的氣流讓他留下完整的靈魂,逃開了牛頭馬面的拘捕。
「沒事了。」她笨拙地安慰道。
他差點失笑,脫口道:「你不曾安撫過屍體,對吧!」
她不明白他的幽默,固執道:「你不是屍體。」
「你喜歡診屍,不是嗎?也許,在你眼裡,生人比死屍還不如。」
她脹紅了臉,搖頭說道:「我不是喜歡診屍,是……是……」結結巴巴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不太適應人群以及順著姐姐跟娘親安排的道路走。
不可否認的,她面對一具一具死屍時,確實比較心安,情感的起伏也不會太大,但那並不表示自己是喜歡屍體的。
很多很多話想要從嘴裡說出來,但不知道如何組織,只能一直結結巴巴地說著瑣碎的字言。
「我明白了,你的臉愈來愈紅了。」首次發出內心的微笑。自己應該慶幸了,慶幸她開始懂得表達。
「你的手好濕……又在緊張了。」
「是啊,我在緊張了。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那一段黃泉之路是如何走的,連對阿瑪也不曾說過,萬歲爺請太醫院裡最好的御醫為我重新調理身體,卻不知我骨子裡己有一部分掉落在那個陰暗的地府裡……你真溫暖。」他歎口氣,用極具溫和而無害的語氣詢問她:「我可以靠在你懷裡休息一下嗎?」
「你很久沒睡了嗎?」在她的認知裡,要休息就表示他沒睡飽。
「事實上,我幾乎有兩輩子的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弱者的口吻學得唯妙唯肖,足以讓全天下最殘忍的人心生憐憫。
當她同情地點頭,讓他躺在她的裙上時,他不得不承認,單純有單純的好處。當他還是笑顏常開的胤玄時,時常用無辜的表情去騙額娘跟其他女子,但真的沒有想到她這麼好騙。
幸虧博爾濟天生是個極有修養而懂克制的男人,否則依相處的先後,他要得到拈心絕非難事。
誰會相信當年陰沉內斂的獨孤玄會成為一個無賴似的青年?而他成為無賴,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的體香誘哄著他入睡,昏昏沉沉的,他不動聲色地環住她的腰際,打算閉目養神一下。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他已經有太久的時間難以入眠。
溫暖的手指輕輕落在他的太陽穴,氣流徐緩地灌進他的身體,甚至合目之中可以感覺到暖陽在他體內發酵。
這種感覺多熟悉,在久到他幾乎遺忘的年代裡,也曾有一個女人對他這樣做過。
那個女人叫芸娘抑或……拈心?這個念頭才鑽進腦中,他隨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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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楊承文進來時,看見的是手指放在唇邊,要他噤聲的拈心。他呆了呆,順著她的身子往下看,看見一個過分的男人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張口想要詢問她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有別,但一見她單純又耐心的神色,他忍了下來。
反正又不熟,就算她被吃光光,也不關他的事。外頭的雨在下,實在不忍心趕他們走;他將門打開以避嫌,後來又怕有人瞧見了,風言風語對這姑娘也不好,便又重新關上門,自己留下來盯著這個……無賴狂徒。
「啤,要睡覺不回去睡……」
「噓,他很久沒有睡覺了,你別吵他。」拈心小聲地說。
「是人都要睡覺,他根本是騙你,想要騙你……」騙什麼?眼前這個貴氣公子哥兒要什麼女人沒有,怎會看上這個小少女?
他搔搔頭,乾脆轉過身,抽出一本書來翻,不時敲敲脖子。
拈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忽然小聲地說:「你的頸子痛嗎?」
「也不是痛,只是一遇下雨天,總覺得頭好像要掉下來似的,不能負荷……」他隨口道。「看過大夫,都說沒病,不礙事的。」
「哦……」她的視線落在地上堆起的書。不是四書五經,大多是正史、野史、鄉野傳奇。「我……我姐夫家有一屋子的書。」
楊承文雙目一亮!「聽起來你姐夫倒是個附庸風雅之人。」
她想了下,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他是都統……」
接下去的話,他已沒再細聽了,因為耳邊雷聲轟轟作響,他慘叫不妙。
都統啊,完了完了!若是她的名節在他家出了問題,她那個都統姐夫會不會砍下他的頭?
他完了!完了!他死了!死了啊!
轉載自文學殿堂掃校不詳
半柱香後。
胤玄未張眼,就知博爾濟踏進小屋之內。
「姐夫?」拈心揉揉困盹的雙眸。
博爾濟對上他的眼。良久,才不吭一聲地轉向拈心,強壓下心裡的怒氣,柔聲說道:「我來帶你回家了。」
「哦……」她爬下床,胤玄直覺要撫平她襖上褶痕,博爾濟立刻將她收進臂膊之中。
「郡王,請自重。」他的臉色未變,但額上青筋在暴跳。
胤玄的嘴勾勒笑弧。
「自重這兩個字,本王還知道怎麼寫。」他不將博爾濟放在眼底,轉向拈心笑言:「改明兒個,我想法子請南懷仁出宮,讓你瞧瞧除了屍體外,世上還有更好玩的東西。」
她對南懷仁一點興趣也沒有,認真問道:「你睡飽了嗎?」
他的神色柔了,輕輕應一聲:「嗯。」
博爾濟沒有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行禮之後便帶住拈心離開。
楊承文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半坐在床上,眼裡充滿驚奇。「我的床到這一刻才顯得有價值,一個郡王與都統的小姨子曾睡在上頭……」早知這男人的身份比都統還尊貴,方纔他就不會去都統府告密了。
郡王呢!來教會的皇親貴族是有,卻從沒有比貝勒還高等的貴人來過,不知道將這張床的價錢抬高幾倍,會不會有人來買?
「咦?若是他知道您是郡王,應該趁這機會將小姐推給您,要您無論如何負起責任來。」就算是偷偷養在外頭,也有郡王當靠山,好過嫁不出去啊。
「他不會這麼做。」胤玄笑道,搖喃哺道:「他巴不得封住你我的嘴,巴不得銷毀所有的證據,當沒這回事發生過呢,怎麼還會將拈心送到我嘴裡來?」
楊承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著他製作精美的摺扇。
「我可不懂。」
「是啊,你怎會懂呢?這世上能夠洞悉一切的怕只有我了。」他神色複雜地說,暗歎了口氣,直接將扇遞出去。「你喜歡就賞你吧,不必眼巴巴地瞪著它,活像一個討飯的。」
繡芙蓉2003年0月4日更新製作
「他的名聲不怎麼好。」
「不懂。」她仰起臉,看著撐傘的博爾濟。
他換上一身平日穿的長袍馬褂,修長的身軀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大街兩旁的店舖已懸掛燈籠,在搖曳的燈火間,街道顯得有些陰森。他沒有坐轎,怕轎夫嘴不緊,將瞧見的事加油添醋地說出去。
「你是在金大夫那裡遇見他的吧?」博爾濟猜測道,見她點頭,心裡微惱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她待在家中,別再在屍體上學些什麼鬼東西了。
他是知道金大夫京師裡首屈一指的診屍醫者,若遇有難解的屍具,立刻送往那裡,往往能在第一時間裡判別出屍體生前真正的死法,而破了許多冤案。多羅會到金大夫那裡不稀奇,但他從來沒料過多羅會對她起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