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於晴
他的年紀尚輕,身高與她平齊,他上下打量她一回,才道:「據我所知,三哥的書齋裡起碼也有七、八萬書冊,看也看得累死你了,你要能整理完,只怕也要好幾年,你叫璇璣?」
「是。」
「還挺好聽的。」他略略彎身,瞧著她平庸的臉。「你抬起頭來看看我。」
她依言抬起了臉,眼睛半垂,卻還是不得不對上了他俊美的臉孔。
他捉弄地朝她眨眨眼,她看著他,不知他要做些什麼。「你沒臉紅!」他心裡挺高興的。在府裡,見到他的丫鬟們總會紅了臉,身姿開始扭扭捏捏的,說話也吞吞吐吐,教他好不耐煩。但這丫鬟似有不同。
「好!」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興致勃勃的笑道:「本少爺看中你了,以後你就專門伺候我,別管這些書了,回頭我讓元總管自個兒來整理。」
璇璣的柳眉開始皺起。他抓住的正是元朝生先前用力撥開的右腕,很痛,也很不悅,但勉強忍了下來,硬抽回她的手。「十二少爺,璇璣是聽元總管吩咐做事的的,您要奴婢服侍,也得經過元總管的同意。」
「咦?什麼時候聶府裡變成他最大啊?」聶元巧瞇起漂亮的眼。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次遇上不會為他動心臉紅的女人。是引起他的興趣了,但也小小的損傷他的自尊。
「璇璣丫頭,你要跟我回去,還能伺候得讓本少爺滿意,說不定我就納你為妾,你說,這交易挺好的吧?」他百無禁忌的發下豪語,就不信這丫頭不動心。
她苦惱而面露不耐煩,正要開口拒絕,忽然門外傳來耳熟又心痛的聲音。
「想要納妾,不如先立業吧。你說,你要什麼時候才做一番事業給我看看?」
由怒到冷的低沉聲音從門口傳來,不用回頭,聶元巧的頭皮就自動麻了。
死了!慘了!他不自然的轉過身。「三哥……」
「你倒還記得你有個三哥,我以為你只顧著調戲女人,連我是誰你都忘了。」
聶元巧乾笑了兩聲,急忙澄清道:「三哥,我不是調戲,只是看見三哥的書齋裡有人,所以進來看看。」八成撞上黑煞日,要早知道三哥今天上書齋,打死他他都不來。
「你向來不愛近書齋,又是什麼風把你這小子給吹了進來?」
聶元巧咳了一聲。「我……我是來借書的。」
「借書?《論語》、《史記》、《大學》、《中庸》?你借哪一本?」
「我……」又咳了一聲。「我想借一本叫什麼……什麼孽鏡子的……」
「《孽世鏡》?你連《史記》都沒看完,就想讀這種小說?又是你那些狐群狗黨使喚你看的?」他怒道,瞧見元巧被說中的尷尬表情,臉色更沉。
「三……三哥,那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書,現在大街小巷只要識字的,都看過那本什麼鬼鏡子的,咱們聶家又是出版的書商,有什麼道理他人看了,自家人連瞧都沒瞧上一眼,是不?」
「你也知道聶家是書商,《論語》《史記》也有出版,待會我讓朝生送兩本過去。」
聶元巧聞言,臉色想變卻又不敢變,想溜出書齋,偏門口又教三哥給擋著。今兒個算是真栽在三哥手裡,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幾年瘸了腿的三哥,脾氣暴怒而言辭刻薄,鮮有人能受得住他惡毒的對待。
聶封隱輕輕哼了聲,目光所及除了畏縮的元巧外,還有那個丫鬟。
她看似目垂而順從,如果不是先前在上古園的反抗,他還當真被她不起眼的外貌給騙了。
「你有話要說?」
「我……我沒話……」聶元巧連忙揮手。
「誰在跟你說話?你這個該死的丫頭,我瞧你欲言又止的,你對《孽世鏡》有話要說?」
欲言又止?他根本是來找麻煩的!不再是她想像中的聶封隱了,這樣的男人令人生厭,她何德何能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不過是一本淫書而已。」她小聲而清楚的說道。
聶元巧連倒抽口氣都來不及,就聽見聶封隱暴風般的語氣在詢問:「你再說一次!」
「那不過是……」
「璇璣!」聶元巧斥道,阻止她的下文。這個白癡丫頭是不想活了嗎?「你這丫頭老口沒遮攔的,走走走!別在這裡礙了三哥看書!」
「你回去,一個人。」聶封隱劍眉拱起,是山雨欲來的徵兆。
「咦?她……她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三哥,她這種丫頭懂得多少,她不是存心罵那本書……」
「你是打算留在這裡讀書是不?」
「不不不……」聶元巧為難道:「三哥要她留下,那……她就留下,我走我走,我一個人馬上走……」可憐的璇璣,不是十二少爺不救你,他可也是自身難保。
聶元巧低頭快步走過,不敢瞧聶封隱,怕臨時又給抓了回去。
「你把書收好了嗎?」聶封隱帶笑,是令人發怒的笑。明明看見連一櫃子的書都沒收完,分明是白問,而正因為是白問,所以他問了。
換句話說,他是來找碴的。璇璣歎了口氣,先前閱讀書籍的快樂在瞬間全讓這男人給驅走了。
曾經想過,如果見到令她仰慕數年的聶封隱時,她心中會有怎樣的感受?是喜是悲、是緊張是無措,百般的感受都推演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氣憤。
又氣又失望!
這樣的男人怎值得她仰慕呢?
「瞧瞧我看到了什麼?一屋子的散書呢。」他的口吻意外的輕柔,雖然含笑,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冷。「跟十二少爺打情罵俏很有趣嗎?」
她咬住牙,心裡翻騰如絞。「璇璣不敢。」
「不敢!你在口是心非,你的手握成拳,都氣得發抖了,我實在瞧不出你有什麼不敢的。」他在挑,而她上勾了,就像是白癡一樣上勾了。
當真見到自己的拳頭緊握,心裡湧著憤怒。她應該忍,應該像個守本分的丫頭,安靜而無波在府裡度過賣身的三年。以往她不都這樣過的嗎。視若無睹,聽而不聞,麻木了自己的心智,只要埋首書堆,便能得到書中之樂,但現在——
暴怒聲忽然驚回她的神遊。她循著聶封隱的眼光看去,是先前那本被聶元巧踩髒的《孽世鏡》。
「你幹的好事!」他吼道,幾乎震垮了屋頂。
「那不是我做的。」耳畔尚陣陣發麻。
「不是你?這屋子裡還有誰!」他斥道。從元朝生手中接過那本線裝的《孽世鏡》,他的心口在痛,汲古書齋的每一本書於他都有相當深厚的感情,更何況是這本珍藏的《孽世鏡》。這個該死的丫頭!
「三少爺該知道先前這屋內並非只有我一人。」她也氣了惱了。
「你想賴給元巧?好大的狗膽!」
「十二少爺非愛書之人。」她衝口而出。
「你就愛書了?」聶封隱的臉仍舊是臭的,原本氣得發抖的身子逐漸平復下來。她的一句話戳破了他憤怒之情下的迷思,讓他瞧見了眼前的事實。
她說得並無差錯.元巧將書視為糞士,依他的舉動來說確會發生這種事情。
她歎了口氣。「三少爺若不相信,可以將書冊上的腳印拿來比對,就可證實璇璣是無辜的。」
聶封隱瞇起了眼。「你倒挺聰明的。」不驚不慌不害怕,沒有退縮之意,只有清楚的頭腦,但她卻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擁有這些,是多餘的,也會遭人妒恨。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輕撫經他出版的《孽世鏡》。書衣是雅淡昂貴的宣德紙,書名是他題的;在全天下裡,也只有這一本的書名是由他親自下筆。
不用翻開書,也知道在書中夾了一張高麗紙所作的箋,上頭寫了撰者何人,是筆名,也是當初柳苠拿來的手稿本裡唯一所附的紙箋。
封隱書肆裡出版加工過後的紙箋,有沾香的薛濤箋、宣德箋,封隱書肆自製各式各樣華麗而具香氣的紙箋,但就是沒有這等樣式的紙箋,難以依著箋追尋《孽世鏡》的作者——
「你看過這一本書?」聶封隱忽然轉了話題。
「璇璣看過一回,印象不深。」她含糊道。
「你說它是淫書?」
她瞧了他一眼,他看起來似乎沒方纔的悍戾之色。沉吟了會,小心說道:「其實,說淫書並無不妥,在我看來,它唯一警世之處,也不過是以因果報應警惕世人諸惡莫作。」
「哦?」他沉思了會兒。「我以為在我朝裡,只要識字的,都以《孽世鏡》為小說之最,你既然對它頗有微詞,我倒想聽聽你心目中的好書是怎番模樣。」
他的戾氣已無,雖然臉龐依舊有些冷硬,但卻彷彿回到許久之前,她曾經一賭他真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