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於晴
「也許……是你什麼也不缺,所以才不需要我報恩。」
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性子頑固如石,真想狠狠搖晃她的肩。是怎麼樣的人會教出像她這樣事事要報恩、不欠情的女人?
腦中紛轉,他面不改色的說:「好,我缺,我當然缺。」頓了一下,他注視她的期待,一字一句的說:「我缺的,是不怕我的朋友。你以為在你養傷時,我為什麼不去看你?因為你只想將我當恩人,而非朋友。不是朋友,我怎麼有借口看你?」他說得彷彿像真的一般。
「朋友……」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你不像是個沒有朋友之人。」不像她,從小到大只有冬芽,而冬芽如妹。事實是,她連個朋友也不曾交過。
「是不像,但合該事實就是如此了。」他歎了口氣,抓著那小耳飾說道:「十年來,我雖有出門,卻在廟宇與家中往來,因為眾人怕我,所以原有的朋友也離了心;離了心也罷,既是酒肉朋友,我又何必在意呢?上劉府,並非因為交情,只是富貴人家間的往來罷了。」
聽起來他似乎很寂寞,余恩凝視他的側面,下意識的上前一步。
他怎麼會讓人懼怕呢?他溫和有禮,最多就是偶爾有點躁怒,怎麼可能連酒肉朋友也不敢與他交往……是曾經發生過事情嗎?
每個人背後多少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心酸事,看樣子他也有,而且困擾了他十年之久。
「我……我……」她半垂限眸,又走向他幾步。「我承蒙你相救,這條命算是你的了。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你要我成為你的知己,我必定盡心盡力,只要你不嫌棄。」
他轉過身,只需一探手便能觸摸到她,但他並沒有伸出手來。
他只是露出微笑,掩飾心頭的急躁,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聽我的話,先養好傷吧,養好了傷再說。」連自己也不曾發覺,方才短短時間的脾氣由溫轉怒,又由怒降了溫,無需再靠佛珠。
余恩未再遲疑,點頭答允。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既是她說過的話,絕不會再輕易反悔。
朋友啊。在緊張不安之餘,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泛起一抹淺淺的、跳躍的興奮。那樣的興奮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生活也是不曾經歷過的——脫離了冬芽、脫離了師恩,甚至他所要求的,是她曾經偷偷奢望過的。
從小看著冬芽像個發光體,讓每個人不由自主的接近,她很羨慕;但因為自己個性上的沉默,始終不敢做過分的想望。沒有人知道,當冬芽交到朋友時,她有多高興及……想要。
想要一個人理解她,想要一個人無視她的手藝而喜歡她,想要一個人能夠靜靜的陪著她,能聊能哭能笑,不必讓她獨自背負這麼重的包袱。如今才發現這種想要的對象叫朋友。
而現在,他算是她第一個朋友了,即使她覺得有些惶恐、有些尷尬,但仍然是她生命裡曾有過的一個寶貴記憶。
「陪我走走吧。」他開口,目光注視她的臉。
「嗯。」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余恩上前一步,完全縮短彼此間的距離。
忽地,她眼角瞄到他掌裡的耳飾,正要伸手去拿回,他卻神色自若的將耳飾放進懷裡,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
她的臉微微臉熱,不敢開口討回,只得跟著他緩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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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中若有師父,就該聽從他的遺命,自行了斷,以報師恩。」
不,不!不要!師恩她還了十多年,還不夠嗎?為什麼還要她的命?
「你與冬芽兒並非親生姊妹,難保你不會有貳心,有了食記。你已無用還留你下來阻礙冬芽兒嗎?」
不要啊,她從來就沒有貳心,如果要她選擇,她寧當平凡女子,不碰廚技啊!
「死吧你。」
「不!」余恩驚叫,欲避迎面手刀,一個轉身連同棉被滾下去。
她倏地張開眼,喘息的瞪視四周。「哪……哪兒……」這是哪兒……是聶府!
忍不住的捏了下臉頰。真是聶府嗎?她汗流滿身,以為聶府只是夢裡想望,現在她仍然在夢裡,等醒了,大師兄就等著痛下殺手。
她遲緩費力地從棉被裡掙脫,肩口還有些痛,提醒她已從鬼門關繞回。寧願永遠痛著,讓她每當夢醒時,知道聶府是真實的,聶七也是真實的,不是虛幻、不是假象。
外頭天色蒙亮,這時候她通常已上街賣粥,如今……她甩了甩頭,換上深藍的衫裙。
門輕輕推開——
「小姐醒啦?今兒個真早。」懷安笑著端進水盆來。
「今天……」好像缺了什麼,讓她心神不寧,惡夢連連。「啊,對了,怎麼沒有誦經聲?」
「誦經聲?小姐也覺得七爺的誦經吵人嗎?」懷安吐了吐舌。「這是七爺的習慣,小姐就多擔待點吧。」
「我一點也不覺得吵人,如果沒有它,我還無法睡著呢。」余恩擦了擦冒著冷汗的臉後,苦笑。「別再叫我小姐了,我不過暫居聶府,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子女,你叫我余恩就好了。」聶府裡連丫鬟也是美的,教人好生羨慕。
「那怎麼成?你是七爺的貴客,主子們都要我好好侍候小姐呢。」
「主子們?」
「是啊,目前往宅子裡的主子除了三爺外,其他主子都跟我提過呢。」懷安彷彿與有榮焉地說道:「七爺就更不必說了。您是七爺的朋友,他要奴婢多注意點,防你因肩傷而生起病來。十二少見了我,也要我說笑話逗你笑;四爺是要我等你有心情時,帶你在府裡逛逛。」
余恩有寵若驚。「我與他們並不深識啊……」聶府的人真奇怪,怎麼與她所遇之人大不相同呢?
推開了房門,見到歐陽在外頭等著。
她向他點了點頭。「請問,今兒個七爺是要下棋或是聊天呢?」每日一早,歐陽都會先來此候著等她,告訴她今日要做些什麼。
歐陽露齒而笑,拱了拱拳。「今兒個七爺有事,請苗姑娘等到下午之後吧。」
「有事?好,我……我懂了。」心理頗覺奇怪。相處一個月以來,聶七少有它事,他的生活規律而正常,上午與她相處,下午他譯寫中原之外的佛文時,也不介意她待在佛堂。訪客極少,但多是佛門子弟,他也不會拒她於門外。
表面上,他真誠待她,像極朋友之姿,可是總覺有些不對勁之處。他像要將她極力納進他的生活之中,教她不懂之事,讓她習慣廚技外的世界。
「我……可以在府裡走走嗎?」
「這是當然。」歐陽見她客氣,心裡有些不習慣。府裡的主子一向理解他直腸子的性子,說起話來也不懂收斂,他尷尬露出笑。「七爺的意思也正是如此,讓懷安帶苗姑娘四處挺一逛。」
臨走之前,他在懷安耳畔壓低聲音:「去哪兒都行,只要別讓苗姑娘近禪院。」
懷安點頭,笑咪咪地問:「小姐想要上哪兒呢?」
「廚……廚房,好嗎?」
懷安聞言,想變臉色又不敢。「小姐……你去了好幾回了啊……」彭廚子一定早就恨死她了。
「我想再去試試。」余恩不死心的說道。
懷安遲疑了一會兒,回想歐陽的命令,只能點點頭,硬著頭皮領她往聶家廚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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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府廚房——
「惡——」
廚婢早已習慣的手腳並用,將余恩迅速扶開。
「苗小姐還好吧?」小廚婢細聲問道:「要不要我將懷安找來?」好個懷安,一進廚房,就先逃之夭夭。
「我……我還好……」
「拜託,姑奶奶,我能不能求你,不要再進廚房啦?一鍋飯讓你煮到干,一盤菜讓你燒到全部全毀,我求你,放了咱們一條生路吧。」不由分說,大彭廚子將她踢出了廚房。
剛下細雨,小廚婢連忙塞了柄油紙傘給她,小聲說道:
「彭廚子沒有噁心,只是寶貝他的地盤,小姐不適作菜,還是不要再來,省得遭他的罵。」
余恩怔怔的轉身離開,靜靜的走在聶府的大宅院裡,往來的丫鬟向她福了福身,她沒理會,繼續的往前走。
「苗小姐在找七爺嗎?」有奴婢大膽叫住她。「七爺在禪院呢。」偷偷瞄著她。有一回送茶到禪院,見到七爺與苗姑娘在說說聊聊,一走近,赫然發現大半都是七爺在說,她在聽;而七爺不說話的時候,苗姑娘也不會主動說話,就靜靜的坐在那裡。
好奇怪,一個好姑娘家怎能久住他人府邸而終日與男人相處?尤其見七爺說話時,苗姑娘總有幾分靦腆,像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溫和的七爺與她走在一塊,一點也不協調,總覺苗姑娘陰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