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於晴
「不,談大人,車內不易透氣。」他極有禮貌地阻止。
「哦……是……」明明他們沒有特殊的舉動,談顯亞的臉就是不由自主地微紅起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將目光放在何處,大聲問道:「聽說爵爺去年上奏朝廷,加強東南沿海一帶防禦?」
談顯亞咳了兩聲,看著合上眼睡著的譚碔砆輕震一下;他又咳了一聲,譚碔砆又動一下,卻不願張開眼睛。忽然想起家中妻子養的家貓,好……好有趣。
「東南沿海一帶,民不聊生,朝廷若有兵力分駐在沿海一帶,多少有威嚇倭寇作用,只可惜被打了回票。」聶滄溟的答覆讓他短暫回過神。
「原來如此。」尷尬笑道。他的目光又落在譚碔砆的睡容上,又偷咳一聲,見譚碔砆動了動。
「碔砆,清醒點。」聶滄溟彷彿注意到他異樣的眼神,不願失禮搖她,直接越過她拿出攢盒。「把嘴張開。」
「唔……」
「碔砆。」他冷靜低喊。
她依言半啟櫻唇,他將酸棗糕放進她的嘴裡。她的臉立刻酸了起來,張開惺忪的眸子。
「好酸。」
「酸才好,開胃又濟精神。」是聶府廚子專做來治她的聖品。「我聽府裡人說你昨晚未進食便回房睡了,你是一天吃六餐的人,今天又不吃,你會病的。病了就要看大夫,你不是不愛看大夫嗎?」
「大哥真是神通廣大。」她微惱說道。自己又拿了塊酸棗糕放進嘴裡。
談顯亞瞪他們瞪到眼珠幾乎凸了出來。什麼叫斷袖?今日總算大開眼界!原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戀情,如同男與女一般。譚碔砆是他的同僚,平日只覺此人貌似女,男生女相是常有的事,有時靠近他,也會聞到一股香氣;舉手投足間也顯斯文,是笨了點,但還不致於無可救藥……
要他眼睜睜看著他墮進眾人嫌惡的世界裡,他……良心難安。
馬車一停下,他立刻先跳下去。
「大哥,他怎麼啦?」
「他在胡思亂想了。」聶滄溟淡淡說道。
「他在家中受氣,大哥就對他好一點吧。」
「哦?我以為你們交情不深,沒想到他連家務事也告訴你。」他與談顯亞並無交集,但打過幾次照面,看得出他不是個會將委屈往外說的男人。
「我猜的啊,大哥。」她掩嘴打了呵欠。「新年夜呢,有家累的人豈會跟一群單身漢共度?想是家中受氣,才會不願回府。他的娘子是千金之軀,必有驕氣,會有爭執不是意外。」
聶滄溟望著她良久,確定她無心懸在談顯亞身上,才故意取笑道:「幸而當年你只是探花,否則今日受氣的會是你。」
譚碔砆但笑不語。不搭腔,是自保,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是懂的。每每他這樣意味深長的話,總教她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看出她的性別?可能嗎?她立於百官之間,無人認出她女扮男裝,憑什麼他能看得出來?
「爵爺,快下馬車吧!」談顯亞的聲音在外急促說道,彷彿懊悔方才不該早下馬車,留譚碔砆與聶滄溟獨處。
「碔砆,可要我扶你下車?」聶滄溟問道,向她伸出手來。
她回過神,直覺漾起笑,說道:「多謝大哥。」欲握住他的手,他卻巧妙躲開,改抓住她衣袖下的手腕,托她下馬車。
她心裡閃過一抹警訊,但迅速隱去。她不願花腦筋再深想,更不願相信自己竟會在他面前露出破綻來,寧願當自己是多心,因為她的自尊心會受損。
「啊,雪愈下愈大了。」她喃道。抬眼見到滿天雪花飛舞,最終飄落地面,形成積雪。
「年年雪花都一樣,但女人呢?」聶滄溟若有所指地暗示道:「女人又有幾年青春好蹉跎?你說是不是,碔砆?」
她面不改色地答道:「大哥在感慨了。你也近三十了,怎麼還不娶妻?」
「我的心在朝廷。」
「難道你要一生獨自一人嗎?」她隨口問道。
聶滄溟聳了肩,笑道:「在家鄉,我有親生兄弟;在朝中,有我知心賢弟陪著我,夠了。我這一生所要的情就這樣了。賢弟你呢?難道你也要單身一人?」她可不比他,能一生一世不論婚嫁。
「我?」她沉吟了一會,揚起眉笑道:「我與大哥手足同心,既是同心,那我也陪著大哥單身一生吧。」
「無理取鬧。」他喃道。
銀白的雪片愈飄愈大,狂風吹來,吹滅了懸於車頂的油燈,一片灰黯之中乍見她的臉上交織詭魅銀光;她雖笑,卻讀不出她笑顏下的思緒。
長年在朝中,見過的閨女有限,她算是唯一深交的姑娘。她未曾背叛過他,與他交心一切,上至國事,下至興趣,她無一不坦白;唯有她的性別,她仍死咬住不說。
她不說,他不問,只是偶爾心裡好生惋惜,惋惜她胸無大志,只願當到翰林學士。若她是男兒,他必逼她展露自己的才華,偏偏她不是。
三年前,他只恨她不是男孩兒;三年後,他只恨科舉制度竟容不下女兒身!
「大哥,你又在歎息了。難道近日國事真有這麼危急嗎?」
「唉。」又歎一聲。忖思道,會歎息,不是為國事,而是為她啊!
縱然旁人眼光有異,他是真心將她當妹子看待,暗保她的清白,即使是自己也與她盡力保持距離,將來她若喜歡哪家男兒,他定將她風光嫁出。
但前提是,這男子要有足夠的才智,要能容她,要能……敢要她。
好頭痛。一想到她再老下去,合條件的男子愈來愈少,他的頭更痛了。
第五章
風愈吹愈狂,亂雪打在窗板上吱吱作響。這樣的天氣,真教人巴不得穿上好幾層棉被出去見客。
「碔砆哥哥,你再不應聲,小堇就進門了喲。」
「我在應聲了……」她昏昏欲睡。
「應了聲,就快點出來吧。爺要我請你過去。」除了在聶滄溟面前之外,她依舊不喊爹。
「你就告訴他,我睡了吧——」
「爺說,你不去,他就來親自請人了。」
「好個小堇,淨拿大哥來威脅我。」她咕噥道,又耽擱了一會,才勉強從澡盆裡出來。
即使有火盆,在房內仍然冷得緊,連忙束胸,穿上家居長衫。好冷,身子不由自主移向床沿,翻身滾上去,蓋上層層厚被。
「碔砆哥哥?」若不是爺有規定,進門之前一定要得到碔砆哥哥的同意,她早就衝進去了,省得只能在此喊話。
「唔……不吃了、不吃了,真是討厭……」她的臉埋進被褥之間,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冷意凍醒了她。明明蓋著被,手腳卻逐漸發冷,冷得她不得不張開眼睛,從被窩裡探出頭去。
「啊……」她慘叫。
「你已兩天未進食了,一直睡下去也不好。」門是開的,聶滄溟就站在門口,不進屋內;身邊的小堇含怨瞪著她。
「唉……」她又惱歎一聲。冷風不斷吹進來,看樣子他是不會走了。
「碔砆?」
「來啦!」她猛然翻起身,微惱地下床,腳尖輕觸冰冷的地板,立刻又縮回去,忽聽小堇笑出聲,她瞪了一眼,不甘願地穿上靴子。
小堇立刻走進,拿起椅上披風,說道:
「王廚子做了餃子,都是碔砆哥哥愛吃的,有墨珠餃、肉末餃、瓜懸金鉤餃,還有……」
「哎呀,別說別說了,我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小堇,你愈來愈貼我心,將來怎麼捨得你出嫁呢?」她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才願與聶滄溟走向屋外。
「王廚子對你,真是絞盡腦汁。」他撐起傘來為她擋雪,見她不以為然的模樣,淡笑道:「北方年都是食餃,不合意你不吃,重複四五次的菜你也不動,你這樣挑嘴,遲早會出問題。」
「我有大哥當靠山,天掉下來你擋,我不怕。」
他搖頭,對於她不經心的態度,不予苟同。「也許再幾年,戰事一開,就得在軍中過年了。」
她半瞇著眼,微抬起臉睨他。「大哥,真有戰爭也不見得非你不可。」她的語氣裡大半是能躲就躲,要當先鋒死別人。
聶滄溟微微一笑,低語:
「這也好,你升不了官,當個翰林學士,就不必上前殺敵。」
「小弟有自知之明。我手無束雞之力,別說要殺敵,連殺隻雞都有問題,我表盡忠上陣殺敵,我死了也沒有什麼好處,不如留待後方思策。」
她呵著冷氣,幾朵飛雪纏上她束起的長髮;他見狀,輕輕佻開她發上白雪。
身後撐著小傘的小堇呆了呆,血沖腦門,脫口道:
「碔砆哥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還好不是女兒身,不然怎麼下廚為夫作羹湯呢?」特意加重「女兒身」,讓爺注意。是她多心也好,總覺爺漸漸與外頭謠傳的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