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於晴
他見她餓得昏了頭,擱下她去尋食物了。
擱下她,表示他信了她的說辭,但那只是表面,那孩子多半還是不信她的,只是他一時心軟,找個名目放了她而已。
如果她夠陰,就該趁此機會逃之夭夭,而非坐在這裡等著他回來救濟。
「他也算善良,比起大哥來好多了。我逃了,他依舊徘徊在臭水溝裡,直到有一天他殺人不成,反被殺了。」有點小聰明的人,多半愛自言自語。「可是我又不是開慈善堂,方才是權宜之計,認他為弟,只會給我帶來麻煩。做人啊,還是得像大哥一樣狠,才有生存之道。」正在沉吟之際,眼角忽然瞥見一抹影子。
一名黑衣人走進她的視線。
她以為是殷戒,正要探出頭看看他帶了什麼吃的,忽覺此人身形不對,連忙躲進假山之後。
一股奇異的腐敗之味又飄進鼻間。
她微楞了一下,連忙閉起嘴,將呼吸調淺,小心地從石縫間望出去。
那黑衣人輕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傾耳聆聽房內言語。他的側面被黑布蒙住,但身形分明是……
唉,她暗歎。考功名當官,才當幾日官,日子就過得如此精釆,真搞不懂為何讀書人都愛當官?
過了一會兒,房內之人似乎要走出來,黑衣人一躍到屋簷上。門板「嘎」地被推開,出來的是四、五名道士。
胃痛、手痛、心痛,現在還要加上頭痛!
如果說,她此時此刻走出去,是不是就不必瞧見待會兒這黑衣人的狠心?
又是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什麼福?此地分明是醉仙客棧,可惡!
「你們各自回房休息吧。」為首的道士說道:「明日一進宮,自有章大人引薦。若是得聖上歡心,將來為師受封,好處也少不了你們。」
「師父……當今聖上祈求長生道,咱們可連什麼是長生不老藥都沒親眼瞧過,萬一……」
「住口!」為首道士低喝。「長生不老藥,為師心裡有數。明日誰敢胡亂說話,別怪我不曾警告過……什麼聲音?」
屋簷上的黑衣人抽出匕首,一躍而下。
「有賊!」
他的手腳極快,直接撂倒了一名小道士。
好狠,即使原先已揣測他的個性幾分,但親眼目睹他殺人,心裡震撼依是難以言喻。
「你是誰?」邵道士駭叫,連連退後,見他匕首刺來,急忙拂塵擋他。「救命……救命,有賊啊——」他喊道。
那一雙銳眼凌厲地鎖住他;匕首再刺來,劃過他的腰際,他痛叫一聲,將兩旁小徒推向黑衣人,即往外跑去。
黑衣人見狀,身手俐落地擊開小道士,欲追向外面,耳畔忽然響起——
「你……你是誰?難道你也是強盜?」飛倒在假山前的小道士顫聲道,指著假山裡。
假山有人?黑衣人暗驚。疾步上前一刀解決小道士,回頭向假山內望去,見到假山內壁貼緊著一人,瞧不清楚。
他微微側開身子,讓月光洩進假山,半瞇著眼注視那張陰影下的容貌,他頓覺錯愕。
隨即,他的眼裡流露殺機,再度握緊了沾血的匕首。
「我……什麼都沒有瞧見。」譚碔砆虛弱地笑。撫著胃,暗惱自己極差的運……
他上前一步,雙目注視著她,殺意未減。
這一回,她是死定了。他的無情,她見識了!恐怕在他眼裡,除了家人外,其他人都能為國犧牲,自然也包括她了。
原以為逃過一劫,現在又來一劫,她的命好苦,苦不堪言。如果下了地府,她定要去閻王殿喊冤。
「閣下……身穿黑衣、蒙面紗,也不曾吭聲,任誰也瞧不出你是誰,更別談與你素無謀面的我,何不放了我?」
斬草不除根,舂風吹又生,這個道理千古不變。他本以為她死,沒料到她還活著目睹他的所為,趁此殺了她吧!
黑衣人舉起匕首來,走向她。
汗滑落她的額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脫身之計;匕首的鮮血滑落,沾到她的衣袍,她忽地低叫:
「大哥,你當我真會說出去嗎?」
高舉的匕首僵住,他半瞇著眼,啞聲道:「你如何猜出的?」
「大哥,今晚正是殺人的好時機。你與章大人的話,我聽見了,那些道士明日就要入宮,要殺他除了今天外,入了宮就難了。正好醉仙客棧附近又發生黑衣人綁架我,你預估明日一早會發現我的屍體,所以你假扮黑衣人,可以嫁禍那些少年,殺了那些道士,明日你以五府都督之身前來查案,怎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
他瞪著她,半晌拉下面紗,正是聶滄溟。他露出微笑:「你很聰明。聰明之人必會早夭,可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去見閻王。」
「大哥,你真要殺我?」她的心跳如雷,又餓又渴又累,卻又要對付這個難纏的男人,她可以預料若能避開此劫,她必會大病一場。
「殺人滅口,這個道理你懂。」
「難道你不曾懷疑我為何在此處?」
他一怔,立刻懷疑是否有其他人在,但一瞧見她狼狽的衣袍與披風,他笑道:「你必是使計逃離,而後躲在這裡,來不及回宮,怎會帶人來?」
哎呀,他人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她暗惱,卻也跟著苦笑:「大哥好厲害,難怪朝中竟無一人看出你的本性。」要笑,大家一起笑,起碼輸命不輸陣。
他慈悲笑著:「來年,我為你上香便是。」
她歎了口氣,閉上眸子。
她不懂武,逃不出他的手掌。再度舉起匕首,她是如此的瘦弱,一刀必能斃命,由他親手解決她,不怕她再復生。
匕首往她心窩剌去。她忽然說道:「大哥,再這樣下去好嗎?獨自沉淪,無人分擔。你一直想為天下人謀福,卻因聖上盡信小人而無用武之地,你戴上面具,周旋在奸臣之間以求便利為民,你的本性未變,心裡卻開始住了一個魔鬼。」
匕首在她胸前停下。
她微微張開眼,手心是汗,幾乎要虛脫了。
「大哥,你對殺人習以為常了吧,即使無辜如我,你也因為借刀殺太多人而不再有真正的憐憫,你狠得下心殺我,因為你的良心漸弱。」
「你倒是瞭解我。」
她直視他,啞聲說道:「如果說,這世間真有什麼人可以瞭解你,那必定是我。」
這樣的話多虛假,明明知道依她聰明,極有可能又在欺騙他,但就是心頭一緊。
這世間有誰瞭解他?
這些年來他彷彿走在繩索上,心知自己須步步為營,不論往哪方倒去,下場不是被人害死,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他也隱約發現他雖可為天下黎民付出性命,但他心中的殘忍無情,卻日益加深。
不拿下面具,這個世間永遠不會有人懂你……
聶五語重心長的警語猶在耳畔,如今卻有人未在他卸下面具時,讀透他的心。
譚碔砆明知不爭氣,但手腳就是發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掙扎。
外頭忽而飄進雜亂的踏步聲。她暗叫不妙,果然立刻見到他握緊匕首。
「大哥!一人獨走,你遲早有所偏頗;小弟雖不才,好歹也是探花郎,可以隨時扶持你、幫助你!我之才華,你亦見過,難道我不能與你共事朝廷嗎?」她急促說道。
她是聰明,敗就敗在她是女兒身。「你留下來,是禍端。」
「是福是禍,大哥只是預料而已!」
「你是外人,要我如何信任你?」
「是家人,大哥就願信我?」
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看著她汗流滿臉,隨時會暈過去。這樣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要毀在他手上,確實心有不忍。
「你我身內流的並非同一種血,永遠不可能是家人,你就認命吧!」
這次真要失血不少了,不只像方才手指頭流血就可以混過去。她注視他,說道:
「什麼叫永遠?你我是凡人,如何能得知未來?我讓你看,世上並無絕對,只有願不願意而已。」
忽地,她讓自己的手腕用力到過他的匕首,痛感讓她的眼皮跳了下,詛咒自己的血光之災,再趁他一時錯愕,她傾向前咬破他的手腕。
頓時,腕間噴出鮮血,她將自己的傷口貼合他的,血從他們彼此的手臂汨汨流出。
她的眼裡沒了焦距,咬住牙關說道:「大哥,你感覺到我的血在你體內流竄嗎?」
他的容顏已是一片模糊,最後看清的是他的愕然。
「你……」
「我頭頂是皇天,后土在我腳下,我譚碔砆以此立誓,與聶滄溟義結金蘭!你體內有我,我亦有你,同父同母的兄弟算什麼,你我雖非同父母所生,但從此以後你我命相依,你要除惡,我一定相助,為你丟宮,為你賠命,我都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