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鄭媛
在這位皇帝底下做事的人,不能犯第二次錯!因為他從來不會錯用不該當,或者愚昧昏沉的蠢人。
「可,主子,屬下還是有一事不明白。」等紅衣美人的涼轎轉過街角,馮敬南終於忍不住問。
「說。」
「屬下不明白,這王家大小姐,如何會是這等品德?這跟孟大人形容的全然不同……」
馮敬南沒往下說,可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
紫袍男子舉杯,慢慢啜了口酒。
「這一點,咱們總會弄明白。」他淡淡地說,眸光仍駐留在街角。
蘇州.省園「省園」之所以名為「省園」,乃王震依「一日三省吾身」起名。
王震在太湖一帶名氣之響亮,凡外地人提起王震,蘇州人多半豎起大拇指讚一句好,這句好是指王震做人好,講義氣。
「省園」建在太湖這塊明媚的風光水色區內,內有千步迴廊曲岸枕水,三面環湖,正面建築物端正雅麗,建物內小閣亭台卻又妍媚非常。「省園」儼然已成太湖的地標,更是整個蘇州城人的光榮和驕傲。
在「省園」之外右側半里處,有一大片視野開闊的山坡,山坡上一地草香,再深入往上走些路,裡頭竟然有幾株梔子花樹,每逢六月,雪白色的梔子香花遍滿山坡,打從王盈六歲時第一回發現這裡,便管這兒叫做「香花坡」。
「……」
坐在「香花坡」大石上,鼻端聞著梔子花香,王盈恭敬凝神誦完了一部阿彌陀佛經。
收妥了佛經,她伸個懶腰,一個人靜靜坐在石上遠眺著太湖上的風景。
「如果能一輩子這樣過日子多好?如果爹爹不逼我嫁給表哥多好……」她喃喃自語著,然後是深深歎息。
今年,她已經十八歲。若不是因為之前娘的喪期末滿,恐怕爹爹早就逼著她嫁給表哥了。昨日爹爹終於下了最後通牒,不許她任性,要她在過年前嫁給表哥。
她任性嗎?只是不想嫁人便叫任性?
歎口氣,她苦笑。
表哥愛她什麼,她清楚。他不瞭解她,甚至不贊同她的信仰,看上的只是她的外貌。
「也許這麼想對表哥不公平。能有誰不看重相貌?除非是出世的修行者……」
再歎口氣,無奈的苦笑。
可就算是修行者,不能了生脫死前,恐怕也擺脫不了著相的執著,推演起來,大概只有修執圓滿的佛菩薩才能去掉相理的執著吧!
可也真難為了他!迷戀美貌竟能讓他著迷到為了得到她,不顧議論,執意娶她為妻!輕輕勾起唇角,她譏刺地想。
娘的三年喪期一滿,她處心積慮教他難看,不惜拋頭露面,招惹城裡最惡名昭彰的風流公子,忍受那些惹人厭的狂風浪蝶言語輕薄,為的就是教表哥死心、讓爹爹對她失望,可表哥竟然全不計較,仍然堅決娶她為妻,讓爹爹也對她的婚事重燃了信心!
第三次深深歎氣、仰頭望著隱現的霞光,湖水金碧清瑩,一層層七彩光暉照映著水面上帶起的一波波漣漪,如真似幻,不像人間,好似仙境。
真美……」她喃喃道。
其實她是習於一人獨處的,她習慣同自個兒說話,習慣自我答辯。
也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她平和、寧靜,不再以輕薄、冷嘲式的姿態看這世情。
是因為走出了自小保護著她的蓮台寺,她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容貌驚人,只要一現身每每要駭動世俗,男人見了她愛她、要她,無端為她滋事,女人見了她多是嫉妒與憎恨……所以三年來她藏起真性情,以輕薄媚俗的姿態譏世,只除了當她一人在這片「香花坡」時,她才會顯露真實的本性。
記得三年前有一回,爹爹聽見二哥批評她的相貌,當著她的面,爹爹雖然打罵了二哥,可她明白,爹爹私心是同意二哥的話的,否則不會自那時開始,執意要她嫁給表哥。
她揣測過爹爹的想法,估量到他老人家大概以為,只要她嫁人,一切因她容貌而起的爭議以及不便就成過眼雲煙,她終於可以出門見人,逢人問起、過年過節時,爹爹再也不需因為她不現身,說些言不由衷的謊言,失禮於親戚朋友。
她失笑,想著如今爹爹恐怕反倒希望她半步也別踏出家門。
她招搖過街,實則憎厭世人注目她那異樣的眼光,美貌並未為她帶來幸福,既然世人以身姿、外貌斷定她的品德,親如二哥竟也亦復如是,她索性不負眾望,回以湮視媚行的姿態,面對世間人濁惡的劣性。
輕輕哼笑,她喃喃自念:「爹要我嫁給表哥……嫁給表哥就能讓女人不嫉恨我、男人不再覬覦我的容貌?只要嫁人當真能解決一切嗎?我實在瞧不出這之間有什麼邏輯……」
「那要看所嫁之人,夠不夠格保護妳——」
一把低沉的男聲突然自身後冒出,嚇住了沉思中的王盈——
摹然回首,一名男子自梔子花樹後步出,紫綢色的長衫下擺在風中飄揚,異常瀟灑落拓。
她怔住片刻,被眼前陌生男人英偉的風采懾住,忽然意識到他緊盯著自己的臉,回過神,她心下一驚,從置身的大石上站起,撩起裙擺,匆匆往下坡方向奔去。
「姑娘!」
男人竟然一路追來,甚至出手抓住她藏在袖中的上臂——
「你……放肆!」她輕斥,想甩脫他的掌握卻不能。
這個人肯定也是想佔她便宜的登徒子!
「放肆?」男人挑起眉,似因為這句被斥的話感到有趣。
「男女授受不親,快放手!」對方似無鬆手的打算,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側過臉回開他的注目,斥責他的輕薄無禮。
男人聽來,她的責難卻像嬌斥。太過柔媚的嗓音酥人蝕骨,仙靈般不屬於世間的絕色容貌,水蛇般的腰肢、讓男人銷魂的身段……她確實是天生的尤物!
難怪范中蠡為她繪像,孟廷兆為她瘋狂!
「姑娘,妳一見我就走,未免太傷人心了。」他嗤笑,略帶嘲謔地低道。
男人太過低柔的聲音,毫不隱藏地揭示一層輕褻的邪意,王盈身子掠過一陣輕顫,敏感地意識到他語氣裡的輕薄。
「你……」她瞇起水眸,正眼揣視他,估測著陌生人的意圖。
她薄嗔的怒容,竟然讓他著迷!
「我聽說江南王震有一女美若天仙,除家僕傳言,外邊的人,無人有幸能親眼得見,今日我運氣太好,姑娘的貌美天仙不能比擬,想必就是王老太爺的獨生女,王盈小姐?」他瞇起眼低柔道,俊朗的笑臉夾著三分不正經的戲諧。
王盈水燦燦的眸直直膛視他,忽然了悟,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是有意輕侮她。
「這香花坡是我爹爹的產業,你闖進來,又徑行放肆,不怕我拿你見官嗎?」
她冷靜地回視他,句句話條理分明,輕柔的語調字句清晰無一絲遲滯,燦若媚星的眸子更是凝定地與他對峙。
男人瞇起眼,漸漸地,打從眼底有了笑意。
「妳爹爹的產業?據我所知,這全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產業!」
他輕言淡語說出,王盈變了臉色。
半晌,她輕輕哼笑,徐徐盪開的絕艷笑容,竟讓男人霎時閃神。
趁此時,王盈拍開他的手,掩著嘴嬈媚地輕笑。「公子,天高皇帝遠,這兒是蘇州,是皇帝老爺管不著的地方!」
姿態撩人地說著話,卻悄悄退了數步。
男人挑起眉,知道她正擬退路,卻沒追上去。
在距離外盡情飽覽她風情萬種的媚態,眼底慢慢有了輕薄褻玩之意。
王盈當然看得出他的輕褻,可她不在乎,她求的只是脫身。據以往的經驗,男人全是見色失態的蠢物,沒有一個見了她的媚態不會失了魂、忘了所以!
「這才是我知道的王盈,剛才又何需故作矜持?」他撇嘴,刻意放肆,讓她難看。
傳言中的王盈放縱淫蕩,蘇州城內繪聲繪影——蘇州三樣離奇,單是王盈就佔了其中兩樣:一是美色臨仙,見者必迷;二是出身名門閨女,卻淫蕩敗德、賣弄妖媚,著實駭人聽聞!
王盈身子一顫,微微噘起朱唇輕笑。「請問是哪家公子?王盈見過您?」她不再退後,反倒進了一步,聲調更形傭懶嫵媚。
「姓龍,龍潛。」
「原來是龍公子……」春杏色的媚唇盪開一朵勾人心魄的笑花。「盈盈……還真是不記得了。」她臉上笑容明燦,聲調儘管傭懶,口氣卻反常冷刺。
男人抬起眉,嘴角勾出笑痕。「盈盈……」
他低吟,如喚似誦地輕呼她的小名。
王盈身子一僵,眉頭暗皺。
「姑娘閱人無數,忘了在下也是有可能。」他調侃,雖然兩個人明明沒見過面。
「閱人無數?」王盈正了正容,挑起黛眉,臉色冷肆。「龍公子這句話嚴重了!王盈還是個閨女,怎地閱人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