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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於晴

    又舔了舔唇,讓他的氣息染滿自己的口舌之間,胸口溢滿快樂,然後很坦率地笑。

    「阮爺,先前我承諾過你,有什麼話一定會說,絕不讓你在黑暗中獨自揣測想像。我嚮往平淡如水的感情,最好相敬如賓,它日你若老死,我也照樣過得下去,我不要像我爹一樣,愛之入骨到毀滅自己。」她暗暗吸口氣,又漫不經心地笑:

    「可惜,縱非親生父女,但我受他的影響太深太深了。阮爺,我說實話了,你可別嚇跑啊!我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再改變了,所以你要憂國憂民,不小心憂到成疾走了,那你不要走得太快,要等我啊。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非要讓你瞧瞧我的長相不可!」

    「你胡來!」他惱罵:心裡一陣難言的情緒。這女人,就是擺明了要跟他作對!簡直無視世間該依循的正路!

    她扮了個鬼臉笑道:

    「阮爺,我就是愛胡來啊!不開心的事我才不做呢!」她勾起他的手臂,慢慢往秋樓走去。

    「你若要我歡心,就不要胡作非為!」

    「阮爺,你歡心,又不是我歡心,我才不幹。咱們打個商量,我送你回秋樓,天這麼冷又黑,不如在你房裡待一會兒——」

    「未及成親,你不該在我房裡多逗留。」他冷冷道。

    唉!她暗歎,很快又振作,不死心地說: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一定很辛苦,天天面對畫作——」

    「你若再喝酒,休想我再理你!」

    這不是存心要把她吃得死死的嗎?她一向隨意慣了,要學他一樣一板一眼的,她可不行呢。

    「那肯定會不快樂的。」她笑。

    「你心裡想著快樂的事便是。」

    「快樂的事啊……阮爺,那咱們再打個商量好了,每天就這麼一次,親我一口,我一定會有精神作畫,絕不讓那個狗官看扁人……」

    第九章

    半個月後——

    她咬著畫筆,只手拿著另一枝筆塗著朝服,聽她爹解釋背景焦距透視的理論。

    「衡兒,你真有在聽?」

    「有有有,我在聽呢。」多年功力已達深厚境界,咬著筆也能說話。

    樊則令盯著她一會兒,目光移到她筆下的顏色,溫聲道:

    「你又忘了光線的角度嗎?沒有光是打兩側同時來的。」

    「款,我忘了忘了。」她笑道,連忙修改。

    「同樣的理論換湯不換藥,不管你畫哪家的建築物,甚至是皇宮內院,只要你抓住了焦點,要在畫中創造另一個世界並非不可能。三衡,你是畫師,並非畫匠,理應追求進步才是。」偏偏她胸無大志,讓他懊惱。

    「爹,是不是畫師,我無所謂,快樂就好。」她笑道,東看西看畫中肖像,完全不覺束起的長髮又不小心沾了好幾種顏料。

    樊則令默不作聲半晌,才拿過她嘴裡的筆,站在她身邊幫她補修。

    「衡兒,你是我故友之女,他既有繪畫長才,你必定也有,如此輕忽未免太過可惜。」

    「爹,這幾個月你在哪兒?」她沒答反問,頭也沒回地閒話家常。

    「我在平縣幫一戶人家在長牆上畫戲曲兒。」

    「戲曲?」她頗感興趣:「爹,你不說過油彩上牆,沒個幾年就會剝落嗎?」

    「主人要求,我這書師能說什麼呢?他要畫的戲曲兒叫『青天審案』。」

    「挺好玩的樣子。」

    「是啊,我原以為是『包公審案』,沒想到那老主人說,他府裡有兒子明年就要應試科舉,盼他一舉高中,成官之後能像幾年前的青天老爺,為民喉舌為民申冤。」

    「幾年前的青天老爺啊……」她也認識一個,只可惜辭官不做了。

    「那戶老爺也忘了青天老爺叫什麼,只記得當年在平縣鬧了好大一樁冤案,全靠那青天老爺拼著眼瞎的可能,赴法場救人。」

    補修的筆停了,她緩緩抬頭看他,笑意斂起,啞聲問道:

    「爹,他連青天老爺的名字都記不住嗎?」

    「是記不住。」樊則令柔聲道:「當年他也在法場,以為那小孩死定了,沒料想劊子手舉刀的那一刻,有個身穿官服的年輕男子策馬而來,當時那男子血流滿面,眼不能視物,還是有人拉住他的馬,他下馬二話不說,立刻阻止監斬官,在劊子手下留下那件冤案的最後血脈。為求畫作真實,我跟那老爺子一一對照朝中官服,才知道那件官服是都察巡撫穿的。」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低聲道:

    「爹,你說過,沒有人會記得另一個人的所作所為。」

    「我是這麼說過。」他承認。

    「可是,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一點也不在乎誰會記得他,他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被他救過的小孩從六年前就來等著報恩了,現在你又告訴我,在這世上還有人不曾相識,卻在記憶中將他收起。」

    「是啊,連我都吃驚。」來了阮府,才發現阮臥秋曾任都察巡撫,雙眼也失了明。「我完成了那圖來找你,才發現他的長相與我所畫的完全不符。現在也算是補償了吧。」看著畫裡的男子,極似阮臥秋。他並未與這人深交,畫出的圖只具形而未達神韻,但在油畫之中已是水準之上。

    她沉默著,修補完最後的工程。外頭鳳二郎叫道:

    「杜畫師,好了嗎?那混蛋已在正氣廳等著了呢!」

    「好了好了。」她取出印章蓋上,拉過畫布,將鳳二郎喚進扛畫。「爹,你跟我一塊上正氣廳吧。」

    「我只是個助手而已,何必過去?」

    她跟他走到畫室門口,然後轉身笑道:

    「難道你不想見見朝中權傾一時的東方非嗎?」

    樊則令微微一笑,搖頭:

    「我對此人並無興趣,當年我辭去宮廷畫師之名時,他正好受聖上恩寵,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她沉默,又道:「爹,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人都得這樣才活得下去,可是,我一直在找一個推翻你所有想法的男人,而現在我找到了。我答應他,不對他玩心機、不隱瞞他,即使有些事明知道也不能說,我也不會瞞他。」

    「是嗎?」

    她暗暗吸口氣,道:「我就是太聽話了,所以一直不敢說。現在,我要說破了。爹,我一直想盡辦法挽留你,我才不管你心裡到底有多愛誰,我只知道你還年輕,不必追尋而去!」

    「衡兒,你跟我很像,你知道嗎?」

    「我知道。」

    「有一天,你也會為這個男人走上絕路。」

    她摸摸鼻子,笑道:「爹,我的自私是你教出來的,你也沒教過我什麼叫將心比心,你要自盡,我這個當女兒的想盡辦法也不允,它日我不想獨活時,那也得要看有沒有人鬥得過我了。這兩者可沒什麼牴觸啊。」

    「你這丫頭……」

    「何況,爹你還沒找著真正適合當你弟子的人,你要下黃泉,你的畫技就沒人留傳啦。」哎啊啊,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以後明著來,再也不必絞盡腦汁,暗地阻止了。

    樊則令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離開,垂下視線沉思。她爹是頗負盛名的畫師,若是放棄她,未免太可惜了。

    「杜畫師!」

    樊則令回神,瞧見阮府女總管鳳春急忙奔來。

    「小女已去正氣廳,鳳總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爺用早飯時,忽然想到如果杜畫師臨時不及畫完,用這張畫能不能代替?這也是少爺的肖像,只是沒油畫那麼精細,原是要讓少爺求親的……」後來也不必用了,作畫的那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樊則令微微一笑,接過那幅畫,道:

    「鳳總管不必擔心,油畫已送到正氣廳,何況,東方大人要的是油畫,而非中原畫法——」沒說出他這個助手才是正牌畫師,隨意攤開畫,而後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爺?陳恩說杜畫師是假冒的,我從不信。能將少爺畫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個。以往的畫師只能畫出少爺現在的氣質,她從未見過少爺以前當官的模樣,卻能將當年的神韻抓個十足,怎會是假冒的?」

    「神韻十足?」他沒見過當年的阮臥秋,自然不知其神韻有沒有相仿,但從此畫裡看到了堅定不移的信念跟平縣那老爺子形容的青天之相,跟現在稍有圓滑的阮臥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韻十足,我從沒想過會再看見少爺當年的模樣。」她輕聲道。

    油畫首重寫實,將人物畫得唯妙唯肖不是難事,中原畫法多半人物無骨,比例不對,色彩平面,更無立體,即使肖像留傳後世,也不見得能夠遙想先祖相貌。

    唯一勝過油畫的,就是其神韻……

    神韻啊,能將神韻抓個十足,世上又有幾人?縱使對阮臥秋用了心,一雙眼看穿了都察巡撫的本質,沒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礎又如何能這麼隨心所欲畫出來?

    指腹滑過肖像的色彩,明明無骨人臉,明明一點也不寫實,明明只有三分像阮臥秋的長相,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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