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尉菁
窗外,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而笑得好開心。
蘇心黎穿著一件白色長T恤、牛仔吊帶褲,穿梭在園子裡的那片花海中,她手裡挽著竹籐編製的籃子,裡頭早已躺著各種顏色的玫瑰。
不久之後,日光漸明,有了熱氣,他看她踩著輕快的腳步,接近他父親,她低頭不知道說了什麼,竟然又讓他父親朗朗而笑。
她見他父親笑,她銀鈴似的笑聲也起而繼之。
這是閻濮陽認識蘇心黎以來,第一次聽見她的笑聲,他從沒想到蘇心黎的笑會傳染,會讓人跟著她愉悅爽朗的聲音有了明朗的心情。
他就這樣一直站在窗口旁,冷眼旁觀蘇心黎與他父親之間的和諧氣氛,直到蘇心黎推著輪椅走進大屋,他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而他竟然不知不覺地站在窗口邊看他父親與蘇心黎看了半個鐘頭!
他覺得心情有些悶,為了先前所看到的那一幕。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他父親與蘇心黎和樂的場景竟會讓他心情低落,彷彿遺失了什麼似的窒悶。
他兜回房,想休息,等窩進了被子裡,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一點睡意也沒有,稍早那一幕仍盈繞在他腦子裡,讓他睡不著。
他忘不了父親的笑、蘇心黎的臉;忘不了她甜甜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而那笑燦爛於陽光之下,竟比朝陽更為炫目。
該死的!他竟滿腦子全是蘇心黎的影子!
掀開了被子,閻濮陽焦躁地進浴室去梳洗,待神清氣爽後,他踱步走下樓。
閻濮陽的出現讓閻家其他三人全愣住了。
閻濮陽向來甚少參加家裡的一切。平時,他早餐少吃便急忙的出門趕去上班,晚上又總是忙著交際應酬,回來時家裡人早睡熟了;遇到週末,閻濮陽也總睡到日正當中,梳洗完後,轉眼間便不見人影,直到夜深人靜時才回來。
然而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呀,閻家少爺竟然起了個大早,而且大剌剌的坐在餐廳裡,像是等著要吃早飯!
「少爺,你今天沒要出去嗎?」管家探頭問了一句。
「嗯。」閻濮陽沒花太多的時間去回應管家,感興趣的眼一直兜在他父親與蘇心黎身上。「爸今天起得很早!」
閻康的臉龐有著健健康康的血色。「是呀,自從心黎來了之後,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了;心黎說早睡早起身體好。」
早睡早起身體好!像是小學老師訓學生的格言,可他父親卻奉為圭臬,每天認真的去執行!
閻濮陽的眼移往蘇心黎。
她的眼、她的臉滿滿的都是笑,一反與他獨處時的冷嘲熱諷與譏誚。
她笑中帶著薄薄的瞠怪,是衝著他父親剛剛那一句去的。「怎麼,我說的話你真聽進去了!那麼我說少吃對你身體好,怎麼你老是不聽,老是趁我不注意,偷偷的又加了把?」
「你呀,小管家婆!」閻康又寵又溺的趕緊讓管家將那盤偷偷加了糖的稀飯給退了下去。「連我偷偷加了鹽的小事,你都看進眼裡了,你的眼睛真是賊!」
「是呀,是呀!我還知道你房裡的衣櫃裡藏了瓶七十三年的法國紅酒,你要不要順便拿出來給丟了?」
「這萬萬使不得!」閻康連忙搖手。「那是我的珍藏,你要把它給丟了,這豈不是要我的命嗎?」
「你有高血壓,喝了它同樣也會要你的命。」
閻康連忙搶白。「我只是收藏,收藏,沒要喝的。」
「是嗎?」蘇心黎一臉的不信。「那麼好的酒,只是收藏、不能品酌不是挺可惜的嗎?」
「是呀。」閻康小小聲地嘀咕著。「是真的好可惜。」
「那麼就將它給濮陽吧。」蘇心黎話鋒一轉,指向了侍在旁邊看戲的閻濮陽身上。「反正濮陽年紀輕、身體好,喝酒沒禁忌,你將你的珍藏給兒子,既不浪費又不可惜,是不是?」
蘇心黎說話的口吻就像她當真成了閻濮陽的小媽似的;閻濮陽的眉頭不禁擰高,他發現他很厭惡自己的輩分被矮化,讓蘇心黎無端地長他一輩,成了他的小媽。
閻濮陽悶不吭聲,而蘇心黎卻覺得得意。
她得寸進尺,又以長輩的口吻對閻濮陽說:「濮陽,待會兒去你父親房裡的衣櫃裡拿那瓶他珍藏的好酒,你父親說要給你。」閻濮陽抬起頭瞪她,不明白她明明很恨他,卻又為什麼能對他笑得如此嫣然、如此和善,像是他們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嫌隙似的。難道她真的想跟他鬥到兩敗俱傷、玉石俱焚,她才甘心嗎?
閻濮陽揪著眉目看她。
蘇心黎被他這麼一瞧,心微微一悸。
這算什麼?他憑什麼用那種近似悲憐的目光看她?
該覺得可憐、覺得可悲的人是他,是他閻濮陽,不是她蘇心黎!她蘇心黎會是最後的贏家,而贏家是不需要被人可憐的!
現在,她只要依著自己的計劃進行,那麼勝利便指日可待,屆時閻濮楊就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蘇心黎在心中勾勒著自己的復仇大計,她完全沒注意到在她的復仇計劃裡,自己也是個不快樂的人。
又是一個禮拜過去了。
隨著婚禮的日漸到來,蘇心黎開始忐忑難安,開始不那麼確定自己真的要為了報復閻濮陽,而嫁給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
這種不確定的情感日夜地吞噬著她的堅強與無懼,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而胸口那股悶是怎麼也吐不出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不是為了報復閻濮陽,即便是犧牲了一切也不在乎的嗎?
那麼此時,她的不確定究竟是為了什麼?
心情突然覺得煩躁起來,最後索性起床,隨處走走,看看能不能放鬆心情。
她趿著拖鞋,疲憊地往廚房走;然而才剛進客廳,廚房裡頭就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
會不會是小偷?
她機警地轉身,想去按警鈴招來保安人員的時候,廚房裡又傳來一聲低咒。「該死的!」那聲低咒充滿濃濃的鼻音,而空氣裡隨著那聲咒罵飄來濃濃的酒氣味。
是怎麼樣的小偷會選擇在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時下手偷東西?又是哪家的小偷會淨往廚房跑?恐怕除了閻家的「家賊」閻濮陽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了。
蘇心黎旋身走進廚房,打開燈。果然就見閻濮陽癱著身子坐在地上,滿地的鍋、鏟、刀、又是一片亂象。
乍見光明,閻濮陽的眼睛不適應地半瞇半眨著,低聲咒罵:「別開燈呀,好難受耶。」
面對曾深深凌辱自己的人,蘇心黎很想轉過身去,不理會他;但他頹廢的模樣竟然觸動她心房最弱的那一根神經,讓她無法狠下心不理他,甚至於沒來由的心疼起他。
她身子不自覺的兜了過來,雙手撐在他的腋下,想將他抱起來,然而閻濮陽的重量卻是足足的兩個蘇心黎,撐著他,她連動都動不得,更別說是要抱起他。
「混蛋!」她氣他,卻更氣自己的多管閒事,於是在抱不起他之後,狠狠地甩了他肩胛一巴掌。「你使使力好不好,這樣我很難扶起你的耶。」
她氣得跟酒醉的他講理,一張臉氣鼓鼓的,充滿了挫敗。她不知道自己幹麼這麼好心,幹麼去理這個醉鬼。
閻濮陽瞇著醉醺迷濛的眼望著那張氣呼呼的臉,霍地,一向緊抿的嘴角竟有了笑意。「你這麼對待一個酒醉的人呀!用打的,好疼的耶!」他低聲咕噥著,叨叨絮絮的又接了一句:「我要喝水。」
蘇心黎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而他依然笑得很賴皮,蘇心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閻濮陽,心猛然一咚,有了蕩漾。
突然,閻濮陽又搖頭了。「不不不,不要白開水了,我要喝牛奶。」他喃喃自語著。「喝牛奶可免宿醉。」
他現在當她是女傭在使喚了是不是?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閻濮陽。
也真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賴皮,只知道他坐在地上的模樣好無助。
蘇心黎沒轍了,她走到檯子旁,泡了杯熱牛奶遞給他。
閻濮陽的手因為酒醉而左右搖晃,連杯子都拿不穩,可見他今晚喝了多少酒。
蘇心黎將杯子搶了過來,遞近他的口,就著她的手,一杯熱牛奶,他喝得乾乾淨淨。
喝完了牛奶,閻濮陽心滿意足,竟然倒下身子,就這樣睡在廚房裡。
「喂!」蘇心黎伸出手去搖搖他。「你不能睡在這兒的!」她使勁地想搖醒他,但閻濮陽卻依然睡得香甜。
瞧瞧,他的唇畔還有難得一見的微笑呢!
蘇心黎就蹲在閻淮陽旁邊,愣愣地看著他的笑臉。
酒醉的他,沒有平時的威脅力,此時的他像個孩子,沒有任何的防備,而是全然的放鬆與安心。
蘇心黎看著他,腳步卻怎麼也移不開,她無法將他丟在這兒。她努力說服自己,她不是心軟,不是同情他得睡在這硬邦邦的地板上,她只是——只是他睡在這兒會礙著了路,所以她才無法放任不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