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衛小游
一盞燈光打在我身上,熱熱的,這靜湖,這亭榭,彷彿全錯署了時空。
觀柳亭內空間頗廣,除了我跟魏才子外,尚有十來位陌生臉孔的人,大概是評審來賓之類的吧,多半有點年紀。
「你是杜秋涼?」那些人當中,不知是誰打破了空氣中的靜謐。
「我是。」我順著聲音望去,搜索著問話的人。這聲音,我似乎在哪裡聽過。
接下來,他問了一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問題。
「能否請教,杜秋娘跟你有什麼關係?」這是個玩笑話,我聽得出話語中的調侃意味。
「沈教授,別欺負女孩子。」他身邊一名中年男子說,嘴裡似乎快忍不住笑意。
他們的對話很小聲,大概只有亭子裡的人聽得到,所以也只有亭子裡的人笑得很辛苦。
我覺得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玩。
「杜秋娘是我們家古早以前的一支旁系遠親。」我正經八百的說,口氣中明顯帶有抗議的成分,我沒誑人,我家族譜上是這麼記載的。「還有,涼跟娘是不同的發音,請你咬字清晰一點。」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回答,反倒一時語塞。沈教授是嗎?我沒修過他的課,不算他的學生,沒必要尊師重道。
亭內的氣氛因為我的話而變得很凝重。
「是不是該辦交接了?」魏才子有意圓融場面。他小聲地對我說:「在場的都是繫上重要的貴賓,幾個繫上的老師也在,你說話不要那麼沖。」
我聞言再仔細瞧了那些人一眼——只怪燈光太強,我又沒戴眼鏡,虧魏才子提醒,我才沒犯下大錯。
我緘默了。詩魁的頭銜對我而言或許不是很重要,但破壞了學校傳統的事情,這罪,我擔當不起。
魏才子將一個柳條編成的頭環放在我頭上,很像桂冠。他突然湊近的臉嚇了我一跳。
「你做什麼?」我驚駭的跳離開一大步。
他笑笑的說:「傳統嘛。」說著就蜻蜓點水一般的輕吻了我的臉頰,而亭下的掌聲居然如雷一般的響起。
什麼鬼傳統!我捂著臉怒瞪著他,他卻一副無辜樣的朝我咧開嘴,回了我一個笑容。
「儀式完成了。」他說。
天——什麼跟什麼!
我被擁上來的人群簇擁著下亭,被送上不知打哪兒弄來的一頂竹轎子。我慌張的回頭看了涼亭一眼,有點無助的找尋魏才子的人影,不料卻反對上另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眸——那種笑,是半帶調侃的;我起門,猛地回頭,才發現幾個作長袍打扮的男學生抬著竹轎上的我繞湖。
是夢吧!這一切,太不真實了,虛幻的像是夢境。
閉上了眼睛,不去聽湖畔的喧鬧聲,我得細細思量。
湖裡的水鴨鼓翅,笙歌夜宴,通宵達旦。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深了嗎?
***
我病了,是重感冒。
我已經兩天沒去上課了。
病情持續加重當中,一直不見起色,我想多半是我自己的不合作所致——下意識裡,我祈禱病不要好,這樣一來,我便有足夠的理由不去上課。
是的,我在逃避。
放了自己一個禮拜的假,我搬離學校的宿舍。團體的生活不見得不好,租金也便宜,但,我還是習慣擁有一點隱私和自己的空間。
我的東西不多,一個上午就搬完了,新住處是公寓式的頂樓,租金不算太貴,踉老爸老媽報備過後,他們並無反對。
房子是早就找好的了,趁著這個機會,我搬了出來。當了太久的安分學生,一病後,我突然想換點口味試試。
蹺課的滋味——馬馬虎虎啦。
佈置完自己的小蝸居,已經下午一點多了,我洗淨了手,決定出門採購一些乾糧回來儲存。
新居離學校很近,搭十一路公車,十五分鐘即可到達。可是我還是去買了一輛二手腳踏車。
我是個大學生了,得學習經濟自立。我決定晚上去兼家教。
對象是一個國中男孩,主要是一些課業輔導的教學,我全科包辦。雖說我英、數奇爛無比,但應付一個國中生仍綽綽有餘,至於其它科目,不是我在蓋的,那些東西根本難不倒我。
一個禮拜兩天,一次三小時,那家主人待人很客氣,我去應徵時,便對他們夫妻頗有好感。
上超市買了些泡麵、水果,我不急著回我的小蝸居,便在街上閒逛起來,邊啃著剛買的蘋果。
我很喜歡城市裡那分淡淡疏離的感覺。
在書店裡站了一會兒,讀了兩本書。「速讀」的功夫是高中時代培養出來的,那青澀的年代,週末午後的時光,我從街道的第一家書店逛到最末一家,找個人稀的空間,挑一本愛看的書,就此消磨一個下午。
當別人忙著上補習班時,我卻窩在燈光美好的書店中,忘記時間的流逝,然後再大玩與公車賽跑的遊戲。
不過,像我這種客人,一般書店多不怎歡迎。可是,我就是愛嘛!
到如今,我依舊習慣不改。
離開書店時,已經下午六點了。中午沒吃飯,胃有點不舒服,幾滴雨點灑在我身上,我呆愣的望向烏雲密佈的天空,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啊!我沒帶傘!
才剛領悟,老天爺便不作美的降下傾盆大雨來,雨滴由涓滴一般到如花生米般大小,接著整盆水都傾倒了下來。我忙跑向離我最近的騎樓避雨,剛安全抵達。便瞧見街上的行人如鼠一般的到處逃竄——這場雨,真是老天爺的一場惡作劇。
正逢下班時間,人潮車流洶湧,我身邊剩餘得空間逐漸被躲雨的人群給佔據。
表面的秩序因為一場疾雨的緣故,全都脫序了。
我位處的騎樓剛巧加裝了一具公用電話——投幣式的。髒污的話筒,看得出平時被使用的頻率少得可憐,但因這一場雨而變得炙手可熱了起來。
這個騎樓,前無可依,後無可恃,與其他店家有數尺之隔,雨幕將它徹底的與外界隔絕,那一具青藍色的方形機器成為與外界溝通的橋樑;雨絲一行行,像鐵幕的欄杆。
「喂,是我,我現在在天橋路……我不管,你快來接我。」
是情人吧!那語氣聽來撒嬌黏膩——不能怪我偷聽,實在是講電話的那女孩嗓門大了些,不知怎的,她的話裡有那麼一絲炫耀的意味。
我的直覺向來是很敏銳的。
五分鐘後,我總算明白。
一輛拉風的蓮花跑車停在騎樓前,駕駛座的車窗搖了下來,裡頭的男人帶了墨鏡。女孩雀躍地奔入雨中,坐進前座,不一會兒,蓮花跑車子彈也似的駛向遠方。
話筒一再的被拿起,又被放下。
直至沉寂許久——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錢銅板,猶豫了一下,投進電話裡,伸出手指要按號鍵,手懸在半空中好一會兒,又無聲無息的放下。
掛回話筒,將硬幣握在手中,突然胃部一陣痙,我皺緊了眉,蹲下身子。
這雨不下一個晚上是停不了的了。
我抱著肚子,將臉埋進臂彎裡,感覺身旁的人雜雜沓沓。
「小姐,能不能借個硬幣?」一個男音在我耳畔響起。
要打電話的吧!我伸出手,硬幣在掌中,感覺另一隻手輕輕拾起那個銅板,指尖的餘溫殘存在我掌心。
「謝謝。」
「不客氣。」我有氣無力的說。
那人的位置離我很近,我聽得見他拿起話筒的聲音。
「喂,請找杜秋涼小姐……不在是嗎?是這樣的,我想親自來向她道歉……」
同名同姓吧!真巧,世上有人和我叫一樣的名字。可是——這個人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好奇心的驅使,我抬起頭,想看看那男人的模樣。
「杜小姐,你的電話。」他將話筒遞到我的眼前。
我一時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你?」他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是我一輩子的惡夢。
「是我。」他將話筒掛好,把硬幣塞回我的手中,連帶著將我拉起來。
「真巧。」除了這句話,我不曉得我還能說什麼。但未免也太巧了一點吧!就跟這場疾雨一樣,淋得人措手不及,全是老天爺的惡作劇。
「是啊,真的好巧。」
我別過臉,不再搭理他,期盼這場雨快停。
「你一個禮拜沒去上課了?」他突然說。
我猛地回頭,心裡納悶得緊,他怎麼知道?
像是窺透了我的疑問,他做了解釋:「你同學說的。」
可能是因為在身份上,他是個教授,而我是學生的關係,我有一種做賊心虛的困窘,使得我急切辯駁道:「那是因為我感冒了。」
「現在好些了嗎?」沒想到他居然這樣的問。
廢話!沒好點兒,我會出來閒逛。我在心底偷偷罵他問了一個笨問題。
「快七點了,請你吃個飯好嗎?」
「你要請我吃飯?為什麼?」
「向你道歉啊!願意接受這個邀請嗎?」
我睜大眼盯著他瞧,一陣不識時務的咕噥聲自我空空如也的胃裡響起,像一記悶雷,與滂沱大雨中隆隆的雷鳴聲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