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望舒
透過他清邃的眸眼,西門凜霜彷彿看到了幼時的自己,有爹有娘,卻寂寞得像失根小草,唯一的溫暖來自於他,來自冷青冥。
他瞭解,所以攬她入懷。
是蒼天無眼,讓他失了父母少了家,讓她父母在卻沒人疼;偏又是蒼天垂憐,才讓他倆遇著彼此,十五年來,相互倚靠取暖。
「霜霜……」啞著聲,冷青冥舊話重提。「斷不了的,這十五年來的情分,斷不了的。」
西門凜霜一震,抬起螓首對他牽了抹笑,輪到她坦白了。
「……酸軟無力的感覺會逐漸擴大,發病間隔會逐漸縮短,最後是全身癱瘓直到死亡。爹說,兩位姑姑都過不了二十歲,我想,我也不會太苦,最多再撐個兩年就可以解脫了吧。」自她開始陳述,到烙下最後一字,冷青冥始終沉默,連神情都未曾稍變,但她感受得到,他的體內有股情緒正不斷漲湧、不斷凝聚,彷彿即將潰堤的洪水。
無由地,她想起了在洛陽城遇危時對她聲聲呼喚充耳不聞的冷哥哥……「冷哥哥,你還好嗎?」心一凜,她的雙手牢牢扣住他的雙臂。
冷青冥回神,長長吐了口氣。「我沒事。」
「好哥哥,你就別替我操心啦!」眉彎彎、眼燦燦,她不想讓他掛念。「這件事,我十三歲的時候就知道了,要惱、要怨、要哭、要罵,早都玩完了,現在我只想這兩年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他輕輕搖了搖頭,一語點破。「你的該怎麼做、能怎麼做,儘是為西門家想,全不顧你自個兒了。」
西門凜霜略過他的關心,食指直挺地亮在他面前。「就一句話,幫我不幫?」
「幫你找合意的夫婿,並為西門家留下繼承人?」前後串聯,他已豁然開朗。
「嗯。」
眸底露了沉慟。「即使命不久長,你還是要為西門家拼盡氣力?這段時間,你大可遍訪名醫,或許那並非不治之症……」
她態度堅決。「一句話,幫不幫?」
他眉宇緊擰。「霜霜,你這是強求。」
「我並沒有要你幫我。還記得麼,從頭到尾,我根本就希望你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最後別再管我了。」驟地收指成拳,西門凜霜背過身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冷青冥溫聲解釋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放不下西門家,過去,我也從未干涉你的行動,那是因為無論如何我信任你身為當家的能力;但這趟江南行,你該看明白了--西門家會沒落,不是你或你爹的緣故,是環境變了、時代變了。」他扳過她的身子,炯炯直視。「當你性命垂危,卻仍固守這樣的西門家,不是強求,是什麼?」
西門凜霜毅然撥開他的手。「對我來說,這世間就西門家最重要,我不能讓它毀在我手上。」
「霜霜,我對你很失望。」冷青冥肅著聲嗓道。「創業維艱、守成不易,但適時結束更需要智慧與勇氣,枉你身為當家,卻讓自己的執念蒙了眼。」
精神一恍、腳步一頓,她朝他綻了朵酸楚的笑。「你還可以對我更失望些,因為,我不會更改我的決定。」
※※※
縱使如此,冷青冥始終以兄長之名與她同行;而在先前幾經挫敗後,西門凜霜也不再強要他離開,只是在尋找人選上益發積極。
「第一個脾性太烈,無法沉著處事,不合適!」西門凜霜扳指,一一數道。「再來這個,人有文名,但過於懦弱,要他當家,難!第三個嘛…」
好難!要找適當的人選,好難!
依從觀察、擇定、攀談三個步驟,她約莫能將對方性子摸個六、七分,然而,即便當場相談甚歡,後來細想,總會冒出幾個她覺得不妥的地方,於是又打消了進一步的念頭。
唉,可再繼續這樣下去,豈不是要空手回長安了?她答應了,要在過年前回到長安的。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冷青冥一進門,即注意到她眉宇不展。
見他回來,西門凜霜轉開了笑。「沒,我好得很!」趨近探看,伸手接過。「好香吶,你買了什麼好吃的回來?」
「烙煎餅。」
她捧在手裡,咬了口餅。「唔!聞起來香,吃起來味道也好。」
「當心點,別燙著了。」貪看她笑盈盈的歡喜模樣,半晌,冷青冥才道:「我要走一趟白楊城,傍晚時分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
「白楊城?那兒不是剛鬧完瘟疫麼?」一動念,她立刻瞭解他的用意了。「就算要找大夫,也犯不著冒這等危險吶!」
她知道,他念茲在茲的,始終是她的病。
「既然鬧瘟疫,會前去救診的多半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他微曬。「別忘了,我服了猜弦的斂魂丹,這兩年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犯的。」
西門凜霜放下手中的餅,眉心蹙了。「話是不錯,但……誰知道斂魂丹是不是真這麼有效?萬-……萬-……」
冷青冥撫撫她的頭,接口道:「萬一找對了人,那你就有救了。」
他從未想過放棄,且絕不願錯失任何一個機會。
※※※
找對人了麼?冷青冥無法斷認,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與他同行的這位年輕大夫絕非泛泛郎中--「東方!」圓亮了眸,西門凜霜又驚又喜。
「洛陽一別,當真是好久不見了。」噙笑依舊溫煦如春陽,正是東方昭。
在他身後圓嘟嘟的小傢伙,指著自己的鼻尖,高聲嚷問:「霜姐姐,那你可記得我?」
半彎著身子,輕輕掐了下他豐潤的頰。「我記得,你是小喬普。」
「我不是小喬普,是喬、普!」小伙子搖頭糾正。「我已經不小了,師父說,再過個三、四年,我就能做一名救人於危病的大夫了。」
西門凜霜喟了口氣,笑容怎麼也收不起。「真沒想到,咱們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碰面,太意外了。」
「確實意外。」東方昭看看冷青冥,再看了看西門凜霜,終於歎出滿心憂忡。「我原先以為,咱們再碰面會是故友聚首,非關生死了……」
※※※
「依你看,她的情況如何?」
「她不是染病、不是中毒,那是與生俱來的……」東方昭搖搖頭,感慨萬千。「或許這麼說吧,是宿命。」
「連你都沒法子?」深眸炯炯直探,冷青冥抑聲問。
「治病求本。凜霜的病根來自她的血緣,即便是大羅神仙也無法更換。」
「總會有方法的,我相信總會有方法的。」他不能放棄。
東方昭低頭忖思,無言以對;多盼望他也能附和冷青冥,但身為醫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死生有命的道理。盡人事之後,終究得聽天命,強求不得呀……
「三更半夜的,你們倆杵在那兒做什麼?怎麼面對面又不說話?」清嗓響亮,西門凜霜自房內踱出。
聞聲,冷青冥和東方昭同時望向她。
「該不會是在談我吧?」左瞄瞄冷青冥,右睞睞東方昭,她搖頭笑問。
他們都不作聲,看向她的眸光卻露了相似的濃濃無奈。
巧笑依舊在唇頰,西門凜霜挑起了英眉。「既然沒得治,我不想這條命是短是長,只想之後該怎麼過,才能不枉這世的遭逢。」
就像她一出生便注定要挑負西門家的重擔,毋需問這路子走起來是難是易,但問該怎麼走、能怎麼走。
「東方,我能跟你談談麼?」西門凜霜問。「就咱們兩個人。」
「現在?」
夜很深了。
「現在。」
事情梗在心頭,不解決難成眠。
東方昭朝冷青冥瞥了眼,見他神色未變,頷首應了。「好,沒問題。」
冷青冥始終未發一語,凝盼著他們兩人相偕而去的背影,他已經猜出西門凜霜要和東方昭談什麼了。
為了這個緣故,哀沉在他胸口鑿了個好大的洞,深得見不著底的……空洞。
東方昭尾隨在她身後,進了廂房。
一年多來,他四處漂泊、採藥行醫,每每在夜深人靜之際,會不經意想起她的種種,她的笑、她的模樣、她說話的神態……他從不知道,原來只那麼共處數日,記憶就能如此牢不可破。
是的,他無法否認自己傾心於西門凜霜--即使她身旁已有了別人。
她替他斟了杯茶,兩人各自就椅坐下。
「什麼事,這麼急?」
東方昭開門見山地問。
「上回在洛陽,有四個字我一直擱在心頭,沒來得及同你說。」
她輕啜口茶。
「哦?」
「相見恨晚,就這四個字。」西門凜霜說得坦然,不帶一絲旖旎曖昧。
「相見恨晚麼?」
東方昭輕笑,打趣著。「這世上,有兩種人還是少碰為妙:一是官,面官多因惹是非;二是醫,見醫難脫道生死。」
「可不是麼!」眉目彎彎笑得燦,順著他的話,西門凜霜接口道。「足見我當你是朋友,不是大夫。這四個字,字字都從肺腑來。」
她的靈黠,總令他心口秤動。「但我也明白,三更半夜找我商談,絕非只為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