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望舒
她一口氣接著講,違心的話中途夭折,要重新起頭萬分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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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你放心,聚魄散我會替你向猜弦討來的,嫂子的這聲『謝』呀,我是要定了!」翩然轉回,她朝他眨了眨眼,笑漾明眸。「所以,你可得記好了,在這段期間,咱們各自努力,快快找定你的娘子,否則啊……」
纖指在他胸膛戳了戳,腮幫子一揚,笑著撂下威脅。「我是不睬你的死活哦!話,我是說在前頭了,到時你要是交不出嫂子來,嗯哼!就別怪我不顧手足情!」
她不給冷青冥任何開口的機會,即刻抓住他的雙臂,使勁將他身子扳轉過去。「走走走!你現在就走!去替我找個嫂子!」她用力推他的後心,促他舉步。「我可以保護自己,不需要你來護衛!」
長身昂然立定,半晌,他終於有了回應。「這輩子,我不娶妻。」
「這、這怎麼可以……」聲音碎了,她費盡氣力擺出來的豁達穩練,只消他一句話的輕撥,就翻了。
「這輩子,我不娶妻。」冷青冥淡淡重複道。
不!這不是她想聽的!西門凜霜怔怔看著他的背身,抑不住地直直打顫;她好怕,好怕他再說一次,那深埋心底的奢望便要復燃……
「如果說……這是我的希望呢?」雙手捏握成拳,她勉強定下情緒。「我從小沒哥哥沒姐姐,如果……如果冷哥哥娶了妻,我就有姐姐了。」
「我辦不到。霜霜,你應該很清楚,我從不強求任何事。」他的嗓音始終溫沉,卻不回頭看她。「兩年後的事,也讓我自己處理吧,你別上這兒來了,安安心心過你的生活就好。或許……或許你那時已當了人家的娘,哪能說離開就離開?」
「那……隨便你!你可以不娶,我卻沒想過不嫁;所以你別再跟著我,人家瞧見孤男寡女結伴同行會怎麼想?」忍著胸口緊縮的疼,西門凜霜決定一鼓作氣把話說完。「現在,我以西門家當家的身份,解除你護衛的職分。從今而後,咱們就當異姓兄妹吧,相惜相知就夠了;各人的生命,各人擔。」
從今而後,各人的生命,各人擔--她這句話解除的不只是他的護衛身份,更是過去十五年來深入彼此生活的相處方式。他知道。
他從不強求什麼,是因為他始終清楚目標在哪裡,如今,她既然如此說了,那麼他只有尊重她的決定。
是該離去的時候了……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多留意些。」冷青冥低著嗓、微啞著聲叮囑。
「我明白,你也是。」
「嗯。」他輕輕頷首,然後走了。未曾回睇一眼,走了。
望著他的身形漸行漸遠,終至沒了影,西門凜霜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哭!不要哭!」字字短促,她對自己說。「西門凜霜,這樣已經很好了!有他陪你十五年,該笑的!你該要笑的!」
在僅僅二十年的生命裡,能有冷青冥陪伴十五年,她該知足了。
再要,就是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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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別這個時候出門吧,娘生病了……」
「小孩子懂什麼?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姜雄的消息,不立刻去逮他,這老狐狸又不知會藏到哪兒去!」
他身為陝甘總捕的爹甩開了他的手,為的是追緝大盜姜雄。那年,他八歲。
「爹,我不要跟你去追姜雄!我要陪娘,娘一個人孤零零地,她會怕。」
「說什麼沒志氣的話?!你娘死了,死人才不會害怕!小子,快一點!這次,我絕對要抓到老狐狸!」
爹抓住他的手,硬是將他帶出家門,為的還是追緝大盜姜雄。那年,他十歲,剛剛獨力張羅完母親的喪事。
「爹,你別死!你死了,我就沒親人了……」
「咳唉,沒想到,老狐狸躲我躲了這麼多年,我追老狐狸追了這麼多年,最後兩人竟然同樣死在這兒?笑話、笑話呀……」
爹的手從他的掌心無聲地滑落,再抬不起來了。那年,他十二歲,一場瘟疫要了姜雄的命,同時讓他永遠失去父親。
冷青冥低頭瞅著自己的雙手,彷彿隨著記憶的流動,再次體驗了被甩開、被緊抓。最後失落的感受……對於父親,他從埋怨到釋懷,卻始終沒忘記父親長年的強求最後是以一則荒謬的笑話收場。
強求的結果既是如此,那麼,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順著霜霜的意思,所以他走出了她的視線;順著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的視線裡仍然拋不開她。
就默默跟著、守著,不讓她發現……至於順其自然的結果會是如何?冷青冥仰頸吞了口酒液--他不知道,還不知道。
第六章
「姑娘,船頭風大,萬一落水可就糟糕啦!還是進艙來唱,這樣會妥當些!」見她一個人怔怔站在船頭,艙內有人發出警告。
西門凜霜回過神,轉頭含笑應了聲。「謝謝小哥,我自個兒會注意的。」看她不打算進艙,於是他主動走到她身邊,還不忘繼續叨叨念數。「姑娘,你這樣真的很危險!前幾天就是有人沒站穩,摔落江去,結果連屍首都找不著,我看八成是進了魚肚子吶!」
她被他認真說教的模樣逗笑了。「小哥真是熱心腸的好人,你我初見面,我就先承了你的關照。」
「沒、沒、沒有啦!我沒姑娘說得那麼好啦!」黝臉脹得窘紅,大手在後腦勺猛扒。「我只是覺得小命要顧好,要是這麼死了,肯定有人會傷心!」
她的死,有人會傷心……腦裡立時浮出的,是冷青冥。
西門凜霜輕輕咬唇,還是展笑道:「小哥說得沒錯!可我這北方優初下江南,看得越多、賺得越多,待在艙裡豈不虧本?」
「那……我也站這兒好了一面保護姑娘,一面給姑娘介紹。」他拍拍胸脯。「我家住在江尾,對這條江的事情可清楚得很。」
「就說小哥是熱心腸的好人,我果然沒瞧走眼。」
「嘿嘿……姑娘太客氣了。」他邊說,眼珠子邊往兩岸探去,突地手朝右前方一指。「姑娘快看,江邊那塊石頭可是有故事的我曾聽艄公說過,從前在堰水村有位婦人……」
就這樣,他說解、她聆聽,偶爾由她丟出問題,他亦耐心答覆,一路兩人相談甚歡。
「在北方時,我就聽說江南是魚米之鄉,遍地豐饒,但要我想像那情形,總覺得很難、很難。小哥能不能說說?」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皺著州眉努力想了許久,還是放棄。「姑娘還是自個兒看唄!這船是從江頭往江尾去的,剛才姑娘看的多是風光,可再過個兩拐,情況就大大不同了。」大大不同?她有疑……
大大不同?她驚信!
當船行過兩彎,江面倏爾變得開闊,那陡然亮在眼前的景象,更教她氣息一屏就差點忘了吐出--遠眺是一望無際的綠野平疇,阡陌交錯,許是已經劃為田畝的沃土;屋舍如棋散佈其上,該是人煙密集、處處有村聚。近看兩邊滿佈小船、舢舨,即便岸邊距離甚遠,喧雜聲響仍能涉江傳來,不絕於耳……這就是江南。不同於蕭瑟北方的江南。
「姑娘,你……你沒事吧?」她的眼眶怎麼紅了?
西門凜霜搖了搖頭,靜默未語。她收得回淚,卻擠不出笑。
她想到了汾城、想到了長安、想到了西門家,這些與她生命緊密結合的地點、人事都已漸失昔日的壯麗榮盛,年復一年愈趨調蔽衰沉;而眼前這裡,人與地的活力正不斷向上升騰……她感覺得出來。她不禁偏過頭來看著身邊的人,一瞬不轉地。
「姑娘,你……你怎麼一直瞅著我不說話?你當真……當真沒事麼?」
眸底儘是空,西門凜霜在心底幽幽歎了氣。
當一北一南、一沉一升的強烈對比衝擊著她,滿懷感觸卻只能在心裡打轉,傾不了、吐不出。不是因為身邊沒有人,而是因為身邊沒有冷青冥。
身邊的人,不是冷青冥。
她知道,從此,她是真的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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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船坐到怕了!
起初還覺乘船新鮮,然而,長時下來,還是讓她吃不消,畢竟她是北方人。早習慣馭馬競馳的飛揚了。於是西門凜霜決定改行陸路,如此是繞了點、苦了點、麻煩了點,或許在南方人眼裡看起來還加個蠢笨了點,但卻真的、真的舒服極了。
緩緩走在村鎮市集裡,她瞅著熙來攘往的人潮,以一種冷眼旁觀的心情。
驀地,有人一把抓上她的肘臂--「回生堂!你是回生堂的人!」
霎時一愣,她隨即警醒。「這位大娘,有事嗎?」瞧她披頭散髮的模樣,盯著她腰間掛牌的眼神帶了狂厲,西門凜霜的防備又升了幾分。「還我女兒來!還我女兒來!」
「大娘,你醒醒!我不知道你的女兒在哪裡?」她的眼神有些飄忽,扣抓的五指卻愈發用力,西門凜霜不由得有些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