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望舒
明明他當初力排眾議的計劃實施的成果極佳,讓紀鎮巖和保守派高幹們不得不鼓掌,但顯然,有更重要的事讓他不快樂。
「離婚?繞珍,你在說什麼?」比任何提神飲料都有效,他的瞌睡蟲一下子全跑光了。
「就離婚啊。」她說得理所當然的樣子。
前幾分鐘才跟他熱烈纏綿的女人,床還沒下、衣裳還沒穿,就寫在他的身邊提出這樣的要求——離婚?這教他怎麼接受!
「不!」想都沒想,他就立刻否決。
「可是我希望離婚。」她一臉笑,春風似地。
紀寬翻身坐起,背對著她,冷冷地說:「難道你找到其他對象,比我更好、更有錢嗎?」
「這就是你第一個想到的理由?」原本的笑凍結在唇畔,繞珍自嘲道。「還是該說,這就是你心目中的我?噫,這也沒錯,本來這就是一樁銀貨兩訖的婚姻。」
聽到她用「銀貨兩訖」來形容他們的婚姻,他的怒火更熾。「你以為這是服務業嗎?工作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是你這麼看待我的,Sean,」她心裡又氣又酸,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甜言蜜語說再多,最後不過是美麗的謊言。離婚以後,你給我的,只要還在我手裡,我可以全部還給你,也不必你施捨什麼贍養費。」
「Vicky,你現在才說這些話,不覺得太假了嗎?」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時間倒轉,好剪掉那句衝口而出的傷人話。一想到後來繞珍那受傷極深的表情,他就懊惱得想去跳樓。
隔天,在上班之前,紀寬發現她已經離開了——她的房間,整理得好好的,彷彿從來沒有人在這裡住過。
那一剎,他的眼眶熱了。
「總經理、總經理、總經理?」
耳邊頻頻的呼喚,終於讓他回過神來。馬的,他又想起那天了!
抬眼瞅了秘書,紀寬故作鎮定地說:「嗯,有什麼事嗎?」
「董事長剛剛打越洋電話過來,您不在。董事長說,請您回個電話。」秘書一臉誠惶誠恐。
「嗯,我知道了。」
如果父親知道繞珍要跟他離婚,會怎麼想呢?不管父親會怎麼想,重點是,他一點都不希望失去這個美麗、聰明又賢慧的老婆啊!
臨時找不到房子,她想到了雷韌。
既然雷韌家是她的「打工地點」,又有空房間,應該有商量的可能吧。
「跟Sean吵架了?」雷韌面無表情地說,語氣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冷暖。
「拜託,Ray,我現在不想聽到關於這個人的任何話。」雙掌合起,繞珍鄭重地說。「一句話,行或不行?我不是沒有其他安身的地點。」她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拒絕她,至少還有芳姊會支持她。
「來了,就住下吧。」
就這樣!這兩個星期的幼稚園家教,不僅待遇優渥,還提供了住宿。
當然,住在這裡並非長久之計,所以白天悠悠在幼稚園的時間,她必須出去找房子,還有工作。看看存款,她最多撐個兩個月吧。
呼,過慣了衣食無缺的日子,現在重新要為經濟傷腦筋,真是讓她感慨萬千。所幸,舒繞珍有這個自信,她絕對可以生存下去。
「喂,Nancy呀,繆思現在缺不缺人沒有啦,待在家裡無聊嘛,想再找份工作玩玩喔,這樣喔,好吧,那沒關係,我本來就是隨便問問那就先這樣啦,我會找時間回去看大家。」
沒關係,一次閉門羹而已,她不怕。
她的生命是一連串的失去堆疊起來的,她早學會了,怎麼從失去裡站起來,繼續朝未知閒下去。
她不怕。
舒繞珍的確按照承諾,將所有房地產和存款都還給他了。
最教紀寬吃驚的是,現金部分她根本沒怎麼動用,頂多比日常開銷多一點點。他不明白,如果對她來說,並沒有急需金錢,當初何必答應他這場「援助婚姻」?
驀地,他想到棠曾經跟他說過的——「紀寬,關於相愛的學問,你這麼懶惰不行,總得付出點努力。否則,小心會被死當呀!」
直到現在,每天只有空蕩蕩、冷冰冰的房子等著他回家,紀寬這才發現,對於舒繞珍,他知道得太少太少,也付出得太少太少
萬能的天神,他有沒有補考的可能、起死回生的機會?
況且,紀寬真的擔心她——這些日子,她住在哪兒、吃得好不好、有沒有被哪個壞男人糾纏?
關於她的生命或生活,當越來越多的問號泉湧而出,紀寬就越覺得心虛。尤其對比了過去他為棠的付出,更讓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虧待繞珍了,那種想要好好疼憐她的渴望,像急流狂潮般淹沒了他的生活。
紀寬知道,她是勇敢而堅強的,若非這樣,光憑聰明,怎麼能說服得了父親,教父親刮目相看。紀寬也知道,沒有他,她一樣可以生活得很好。
原來,在那樁婚姻裡的真實面貌,不是繞珍攀附著他,而是他勾抓著她。
原來,真正害怕失去的人,是他。
夜,已經很沈很沈了,悠悠這小娃兒,今天特別窩在她的身邊睡。因為明天她母親就要出院,而「舒老師」就要離開。
床頭黃橙橙的燈流,暖著這個夜晚,看著悠悠如天使般的睡臉,她想到了姊姊的寶寶,那個與她只有一年緣分的侄女。
寶寶現在該是多大啦?算算,也十幾歲,該是花樣般的少女了。
當姊姊離開她,很久很久以後,她長大了、獨當一面了,才約莫猜到,寶寶應該是姊姊拿錢替人家生育的,否則姊姊怎麼會說「寶寶回家了」,否則為什麼姊姊始終沒有為寶寶取名字。
或許是這個緣故,她特別喜歡稚齡的孩子,那總會讓她想起姊姊、寶寶和她共處的那年光景。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有好幾個孩子哪。
「你現在也是已婚婦女,可以光明正大跟紀寬生個寶寶呀。你這麼喜歡小孩子,又有足夠的時間和經濟能力,養一窩小孩都沒問題。」
芳姊的話霍然在她腦裡蕩過,舒繞珍這才發現,剛剛她幻想的孩子裡,女孩有她的鼻眼唇眉,而男孩的五官都像紀寬。
慢慢地,她終於知道,日子是回不到過去了。她可以生存,但少了紀寬,她就無法得到幸福。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紀寬已經成為她攫取幸福的必要條件。
紀寬展開了追妻行動,他最先找上的,就是杜芳岳;這個人物是繞珍最常提起的。「不好意思,請問繞珍有沒有跟你聯絡?」
「別急,Sean,你先進來。」一襲孕婦裝,遮掩住芳岳微微隆起的小腹,過去那個工作狂,如今搖身變成溫溫穆穆的准媽媽。
隱隱約約,他聽到大提琴聲,那乾淨的弦音醇厚飽滿,彷彿蘊蓄了無限力量。
見紀寬停下腳步,目光往琴房瞥去,芳岳微微地笑了。「則堯在練琴,這一首是他今天要送給孩子的禮物。」
「禮物?」送給那還沒出世的孩子?
「他說,從知道要做爹地那天開始,他要天天拉奏一首曲子送給孩子。」跟著瞅向琴房,芳岳笑得柔暖。「生命是很神奇的,別小看正在成形的胎兒,他們可聽得到外界的聲響呢。」
紀寬點點頭,視線還是留駐在琴房闔起的門板上。
芳岳猜著了他的心思。「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會嫁給他嗎?」
「為什麼?」他挑眉。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願意包容我的好與不好,那是涵括了我從小到大的故事,辛酸的、快樂的、憤怒的、醜陋的,他從來不曾嫌棄過。」說到這裡,芳岳不禁笑開了,那陽光般的清朗,是楊則堯為她生命帶來的。「Sean,我們的情況跟你們相反,當初,則堯可是完全不符合我的擇偶條件哪,可是,他還是勇敢地走進了我的生活,還有生命。」
到這裡,紀寬是真的悟了——愛情是兩種生活的彼此侵犯、兩個生命的相互窺探,不如此,無法盤根共結一輩子。倘若他想一輩子擁有繞珍,也一輩子為繞珍擁有,那麼就必須付出他的心力。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情感更如是。
過去,他總覺得關係能否維繫的變因太多,於是習慣放任著,當遭受困境時,就用面具應對,在瞭解別人想法之前,就狡猾地先將自已放在安全的位置。
見他沈思良久,表情似乎逐漸明亮,芳岳順勢提出邀請。「Sean,要不要來看繞珍大學時代的相片?我可以講故事給你聽。」
「哦?」
「那故事可精采得很!」芳岳喟了口氣。「Sean,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有她在的地方,絕對不會無聊!」
比誰都清楚?噢,他是那個No.呢!為芳岳的這句話,他笑露了一口白牙。「何止不無聊,簡直就是永無止盡的挑戰。」
自舒繞珍離開後,今晚是紀寬的心情第一次亮起綠燈;現在,他已經明確知道要將感情走往哪個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