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惜之
她猛地搖頭、再搖頭,髒的不是衣裳,是她的心啊!
她已經在期待起明珠格格不是將軍的幸福,已經期待起將軍不能從傷痛中恢復,已經自私自利到連她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伏在桌上,青兒哭得好傷心,她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她沒權利、沒資格傷心。
她哭得日頭偏西,哭到月稀星明,她悲憐自己的身世,厭棄自己的性格,她甚至恨起九年前那場相遇……
若是那年病死街頭,今日就不用再承受這場悲慘;若是那年不拉住他的衣角,也不會換來這場沒有回饋的愛情。
錯了、錯了、全都錯了!她不該在格格去世的這一年中,放任自己的感情,不該存下太多幻想,而今夢醒,才發覺真相痛人心肺。
幾聲雞啼自遠處傳來,青兒等過一整夜,無眠讓她的心臟不勝負荷,心頭嗆得厲害,她應走回房裡,好好休息一場。
可是性格中固執的那面不願就此放棄,她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告訴她,沒有賜婚,沒有明珠格格,沒有他要的幸福。
她要等他回來告訴她,她可以留在他懷中繼續幻想未來。
她的心已經骯髒,再也拍洗不乾淨,如果一定要當壞女人才能換得短暫幸福,她拿良心換了!
是的,換了,她不怕入地獄、不怕違背心,只害怕現下就要離他而去……
☆☆☆
暄燁終於回來,在第二日的晌午過後。
推開房門,他看見青兒趴在桌面上,蒼白的小臉染著未干淚痕,幾縷青絲拂過,在疲憊的面容上交織出一片愁霧。
「青兒!醒醒。」皺眉,暄燁沒見過這樣子的青兒。
印象中,她不太有情緒,笑的時候淡淡的,不愉快的時候也是淡淡的.很難看透她的心思。久而久之,她被定位成恬靜淡然的女子;久而久之,習慣了她的感覺不被重視。
她睡得並不安穩,在暄燁的手一碰她時,青兒就驚醒過來。
「將軍,您回來了。」青兒起身,垂頭退到一邊。
「你怎麼在這裡?」褪下外衣,青兒近身接過,擰來一條巾子,她為他拭去疲勞。
偷眼瞧他的表情,他雖有倦容但神情卻是愉快的,青兒不曉得自己該往哪個方向作聯想。
在一個日夜的說服後,皇上收回賜婚念頭?抑或是……他花了一個日夜,說服了自己的心思,同意週遭人的看法,決定拋開過去、放眼未來?
「夏日將至,我送來一襲新裁衣衫,可是……不小心被我弄髒了……」皺眉,又是滿臉懊惱。
「我對你一向嚴厲?」
他委婉的口氣教青兒愣住,他們並沒有談起格格不是?為什麼他的口氣會變得溫柔?她懷疑起,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說話對象是誰?
「沒有。」
事實上,比較起其他侍寢,他對她算是溫厚了,不過她習慣他不帶感情的冰冷言語,習慣他用指令來表達意思——在陽光高張的大白日。
「你認為我會為弄髒一件衣服責罰於你?」他再問,醇厚的語音搞得她手足無措。
「不會……」她不曉得他的問句涵義。
「那麼為什麼你為這點小事傷心?」
青兒下意識地用手拂過自己的臉頰,薄濕的臉龐解去她心中疑惑。
「這……這並不是,這是……」是什麼呢?她花了半天想不出合理說法,歎口氣放棄解釋。
扯動嘴唇一笑,他認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許素日裡,他對她太過嚴肅。「不過是一件衣服。」
對他而言,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不過」,不過是一份感情、不過是一顆心、不過是個癡人談夢的笨女孩、不過是……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是嘛,孟予青只不過是個「不過」!
揚起眉,她又能苦笑了。「昨天,有聖旨到。」
「對。」單單一個對字就算對她交代過。
「是好消息吧!青兒賀喜將軍。」盈盈一福,她期待從他口中聽到反對。
「明珠格格是個好女孩。」眉開,他輕輕一哂。
明珠格格,她很好,真的!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極了玉歆,尤其是她耍賴不依的嬌憨神情,更像極了玉歆,他完全相信,明珠格格是玉歆不放心他,借屍還魂回來伴他一生。
乍見她;他滿心狂喜,尤其當她賴著他、硬要喊他暄哥哥時,他滿心感激。
是的,是他的玉歆回來了。聽說年前明珠格格大病一場,性格從此轉變;聽說她原是驕縱蠻橫,現下卻變得活潑聰穎、體貼而善良。
他相信是他的玉歆回來了,雖然只是短短一面,雖然她並不承認自己是玉歆,但他執著相信,她是!
青兒聽得呆了,醋油醬……全往她心間倒過,渲染出一遍說不出的滋味兒。她顫巍巍的別過身,屏住氣,細細回味他的話。
將軍的意思是……他終於揮別陰霾?
好啊!真的很好,這是個好結局,格格在天上知道將軍終於尋到歸宿,也會為他感到快樂吧!
看著他喜悅的神情,青兒心中千萬針頭鑽刺,痛呵……椎心刺骨的疼痛剝離了她的知覺,咬住唇,她不呼救。不喊苦,她要笑著祝他尋到幸福。
「大喜定在何時?青兒……是想,也許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笑得很僵,但他沒看見,因為他忙著回想明珠格格的言行舉止。
「明年立春過後,如果你願意的話,喜服嫁衣麻煩你了。」他回過神,青兒忙低頭,不讓他看見眼中晶瑩。
「喜服嫁衣……還有喜鞋、紅蓋頭、鴛鴦被、喜鵲枕……」她低頭扳動手指,一樣一樣數、一項一項計,數得專心認真、數得忘記她將要心碎神裂。
「不要忙過頭了,到明年立春還有好幾個月。」他拍拍她的肩膀輕言。
「不早了,這些東西認真準備起,還要花好多工夫!我得快快準備。」咬唇、深吸氣,青兒歪著頭,模仿格格的俏皮模樣,隱瞞起自己的真心情。「我先回房去合計合計。」
青兒不敢扯平笑容,生怕眼淚喧賓奪主,搶走該保持住的寬厚心腸。轉身,她抱起新裁衣裳,匆匆往外走去。
「青兒。」暄燁阻下她的背影。
「將軍,還有事?」背身對人不禮貌,但她不轉過身,維持笑容太艱難。
「這幾日,我想邀明珠格格過府,到時,你準備你的拿手好菜和琴音。」
「是,將軍。」一頷首,她推門走出。
青兒和立在門外的康平錯身而過,仰頭,帶笑的臉龐垂著淚痕。
「青兒姑娘……」
「我很好,接下來我們有得忙,將軍要大婚了呢!」她搶先康平的問話,笑得近乎矯情。
青兒快速跑出將軍樓閣,她腳步凌亂而紛散,輕浮的步履幾次踉蹌,差點兒仆倒在地,撫著胸,她急、她喘、她痛楚……但她不放開笑容。
恭喜恭喜,一場喜事沖淡過往情事;恭喜恭喜,他的心找到歸依,人生自此不同;恭喜啊恭喜,好大一樁喜事呢……
推推撞撞中,她花了好大一番工夫,總算走回自己房間,拴緊房門,她的心思不能外洩。
幸好……終於回來……幸好傷心關住……
心頭方這麼想時,哇地一口鮮血吐出,眼前情景籠上一片模糊,頭重腳輕,一個顛簸,青兒掉入無底黑暗……
☆☆☆
再醒來,青兒覺得全身酸痛,趴在地面上,連連幾聲咳嗽,咳出一攤攤鮮血,她是怎麼了?
勉強起身,看見散過一地的衣裳,事情一點一點回到心頭。
她想起來了,將軍的笑,為著皇上賜婚;將軍的溫柔.為著尋獲幸福;將軍的喜悅,為著……明珠格格是好女人……
好女人、好格格……沒錯,是配得上將軍,她該寬慰欣愉!只是呵,誰惜她纏綿絲盡抽殘繭,誰憐她宛轉心傷剝後蕉……
強撐起身子,走到銅鏡前,鏡中人顏色如雪,神氣昏沉,凝在眉間的笑意竟成了諷刺。
擰來雪白面巾,拭過嘴角,點點鮮紅在布面上架構出怵目心驚。
取下發間玉釵,如瀑青絲襯得她的臉色更加慘白。
她將玉簪擺在心口上,那是他惟一送她的東西,她還彷彿記得,那夜他的眼神特別溫柔;她還彷彿記得,他笑著為她簪上玉釵……那些彷彿是不是都過去了?
手一鬆,玉釵滑落地面,鏗地一聲斷成兩截。
斷了……那年玉鐲斷了,爹娘棄世、姐妹流離;而今玉釵斷了,代表著他們將散將離?
是吧!他們將散將離。
世間上誰能陪誰走過漫長的一生?除了父母子女、夫妻手足,誰都不能啊!他既與她無血緣親情,更無結髮情深,有什麼借口能不離不散?
俯身,她在腳邊拾起斷釵,十指細細滑過,閉著眼睛她都能描出上面的圖樣,那是一剪盛開新梅,嬌艷得動人心扉,可惜,斷了,再美麗終是成了殘破。
認清事實吧——事實是什麼?
事實是,他是個大將軍,而她是他從端康王府撿回來的小丫頭,就算他對她真有情義,就算她不只是個影子,他們兩人都是不可能,一夜承歡、春風幾度,是他能給予她的最大極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