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惜之
蜷在暄燁懷中,青兒呼吸著有他的空氣,那是種陽剛的醉人氣息。
抱住青兒,他亦無言,睜眼望住上梁,一瞬不瞬。
「將軍有心事?」青兒仰頭對上他新冒的青髭。
「今日是我阿瑪冥誕,以往我們會在這天大宴賓客,整座將軍府邸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他輕喟。
她曉得他胸中感覺,他在追憶過往熱鬧繁榮,今日他雖榮華富貴、加官進爵,親人卻不在身邊,父母親不在、妻子不在,他只能在回憶中尋覓親情。
「我對老將軍不太有印象,好似我初進將軍府沒多久,他就奉派調駐邊疆。不過,記憶中他是個威武男人,聲音如鐘,氣象恢宏。他是個嚴肅的爹爹嗎?」青兒試圖轉移他的哀愁。
「他是。他很少笑,從小他就管我管得嚴,書默不出來、弓拉不滿弦,阿瑪都會狠狠修理我。小時候不懂,我是他惟一的兒子,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嚴厲?現在懂了,他是望子成龍;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一個繼承父業的兒子,為什麼緣分會淡薄如紙?」
「他要是知道你的成就,肯定會為你感到驕傲。」離開他的懷抱,她趴過身,對著他的眼睛誠懇說。
「我寧願用我的成就去換取他的壽命,我但願能陪他多年,看他含飴弄孫、看他安養天年。」
「你們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嚴肅冷靜、不太會表達自己的關心和感覺。」
「你在分析我?」大手一撈,他將她撈回自己懷裡。
夜裡,他不喜歡一個人的冷清體溫,他害怕這種冷清會漸漸擴散,籠罩起一室孤獨。
趴在他胸前,她戀上這種沒有距離的親密,她愛上夜、有他的夜,相對地,她便厭起白天裡,兩人中間的疏離。
「我爹爹說,要看一個男人值不值得托付終身,講究的不是他有否外貌文采,更不是他是否榮祿富貴,而是他的心,他是不是夠愛你。」轉開問話,青兒尋出一個容易話題。
「你爹很愛你娘?」
「對,我娘到死都念著爹爹,她要我們轉告爹,『磐石不移情不轉,留待他生結知己』。她存著最後一口氣,執意等待丈夫回來,可是……最終仍是等不到。她想和爹爹約定下一世,她害怕他們會在芸芸眾生中錯過……」
「那時你爹在哪裡?」
「在蘇老爺家當夫子。當時我們是這樣認定的,於是我們托了人上城裡找爹爹回來,哪知道帶回來的消息,竟是他身陷囹圄。
葬了娘,我們四姐妹進城,跪在府衙前求大老爺放爹出來,他放出來了,但交到我們手中的是一具死屍,我們來不及轉達娘的話——磐石不移情不轉呵……」
「你口中的大老爺就是吳知才?」
「是他,我們為籌銀子上告蘇家和吳知才,姐妹們賣身為婢,只求還得父親一身清白,他是磊落男人,絕不會偷竊珠寶,更不會在牢獄中上吊自盡。」
「你認定你爹是冤枉的?」
「他是冤枉的,無庸置疑。」
「事經多年,你們手中並無證據,想上告蘇家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我知道並不容易,不過,吳知才貴為朝廷命宮,都能伏法了,我相信天網恢恢,它終會為我們孟家爭得公平。」
「有時候你樂觀得教人羨慕。」
「那是格格教我的,她說悲觀於事無助益,不如樂觀些,精神好了,事情也會變得容易解決。格格……我真想她……」
伏在他胸前,兩顆想念的心緊緊相貼。
「這世界上只有你會陪著我懷念玉歆了。」
「她是個最好最好的女人,老天沒賦予她長壽,是老天苛待。」
「說得好,老天待她不公。」暄燁喃語。
老天已待玉歆不公了,他怎能再對她不公?暄燁鎖緊自己的心,控起自己的情,不再由著青兒讓他的感情氾濫。
是的,公平,他要對玉歆公平、忠貞。
「沒關係,這世的不公會在下世償還,老天終會給你們一個圓滿結局。」
至於她……她是局外人、是第三者,是不該在圓滿之內的人物,她只求今生能停、能留,能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起一個次要角色。
第六章
雙手捧起裁好的新衣,她一路走到他住的日觀樓。這時間,將軍大概在看書吧!希望不會打擾到他。
門敲敲,應門的是將軍的隨身小廝康平,他跟在將軍身邊好多年。
「平大哥,請問將軍在裡面嗎?」青兒柔聲問。
「沒有,他到大廳去接旨了。」康平說著,眉目間一片喜色。
「接旨?」青兒問。
「是啊!聽說皇上要把端康王府的明珠格格許配給將軍,這幾天將軍進進出出皇宮內苑,不就是為這事兒忙嗎?」說完,他抬頭看見青兒倏地發白的表情,猛地想起自己失言。
青兒往後踉蹌幾步,手上的新衣裳散落滿地,心瞬間結上寒露……將軍要成親了,那位明珠格格將要取代玉歆格格……
明珠格格?青兒記得她。
「青兒姑娘,你還好嗎?」
康平眼底有濃厚關心,她是個好姑娘,只是配將軍未免身份不符,但由著她懷抱期望幻想,是否太不仁慈?
青兒喘著氣,努力消化他的話。
不!她對將軍的癡心有把握,這輩子他只愛格格,再不會對旁人專心。
是了是了,將軍這幾天進進出出皇宮內苑,一定是為著反對,他反對所有人取代他心中玉歆格格的地位。
就是就是!所以不管將軍有再多的寵愛,都不肯封她們這些人為妾,他從來就不肯讓人危及到格格的地位,何況是一個將為他妻的明珠格格。
青兒懂了,他一定是在為反對皇上的好意忙碌。念頭轉過,心安氣順,臉上回復血色,她跨下身,拾起地上的衣服。
「青兒姑娘,你是個好女孩,應替自己的將來多打算;而將軍大人也該自玉歆格格的傷慟裡走出來,總不能要將軍一輩子都蒙在喪妻的陰影之中。」
康平的話讓青兒一怔忡,衣服又重新飄回地面。
「抱歉,我、我今天老是笨手笨腳……」她慌慌張張又蹲下身。
從玉歆格格的傷慟走出來……這句話代表……
不想、不想,她不要現在想。
「青兒姑娘,要不要把衣裳交給我?你先回房,我會轉告將軍這是你親自送來的。」康平盯眼她蜷縮的身子,怨歎起自己的苛刻。
「我……可以進去等將軍嗎?」她沒站起身回話,明知道這樣子沒禮貌,但她照管不到康平的想法。
「我要離開了,何況將軍今日不見得會回來。」
「沒關係,我進去把衣裳疊起放好,也許再等一下下……就出來……」
「好吧!那我先離開。」自她身邊走開,康平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她的背影。
康平走了,一時間空氣中只剩下靜默。
青兒坐倒在門檻邊,空白的腦海中尋不出想法,淚在流,但她毫無知覺;心在痛,但她……也只能任它疼痛……
康平說,要她為自己往後打算,她要打算什麼?
富貴人家通常會怎樣處理「侍寢」?賣予別人為妾、賜給傭僕為妻?她會被用什麼方式「處理」?
想苦笑,卻牽動不了臉頰肌膚……她連苦中作樂的能力都沒有,還有什麼能力為自己打算?「打算」是有能力的女人才能做的事,她沒有本領去打算。
總不能要將軍一輩子都蒙在喪妻的陰影之中……康平的話在她腦海中一遍遍重溫,逐漸加上的溫度讓她的心沸騰、燒灼。
也許康平說得對,將軍的人生該光燦明亮,不該讓缺憾駐足太久。
她是自私的,她用一幅幅格格的畫像拴住將軍的心,再用自己這張酷似格格的面容阻止他走出傷痛,她的愛何其狹隘,她的情何其可憎。設了一屋子陷講,教將軍在回憶中沉淪悲傷……
她好差勁,用這樣惡劣的方法圈住他,口口聲聲的愛不過是偏私。
要是真愛將軍,是否,她該鼓勵他挺身追逐幸福,雖然……他的幸福裡沒有她……
要是真愛將軍,是否,她該幫著他揮別陰影,雖然……她只能仰仗著他的陰影存活……
可是,這未免太為難她,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子,做不來聖賢事啊!
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將軍拒絕皇上賜婚?
康平說得對,將軍該從悲慟中走出來,但也許他需要多一點時間,一年、兩年,說不定將軍需要三年來治療自己的傷口……
天啊!求求您,讓她在他身邊多待一些日子,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只拿她當影子、就算因此她的污濁心態會讓她下地獄,統統不要緊了……青兒只求能在他身邊多待!不能三年就兩年吧,請不要逼她馬上……
拭淨淚,拾起地上衣物,她想起,身為盡責「侍寢」不該有情緒。
推開門走進屋裡,她發覺新衣裳的袖口有塊髒污,伸手拍過幾下,才看見領口也髒了,再拍拍,衣擺髒了、褲管髒了……到處都是骯髒,青兒拍拍打打,拍不去髒污,打不淨穢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