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葉小嵐
吃過了飯,成霄讓葉嫂帶靚君去洗澡後,邀請芷英列花園中散步。為免客廳對坐的尷尬,也為了已答應等靚君洗完澡一起切蛋糕再走,芷英跟著成霄走到了夜色溶溶、月高風清的花園。
各種不同的花香混合成一股濃郁醉人的香氣撲鼻而來。籣花、含笑、茉莉、桂花、玫塊……開滿了管家的花園。
芷英聽到管成霄一聲輕輕的歎息。
「姊夫,你在歎氣?」
在好一陣沉默無言的漫步後,芷英拋開矜持,語帶關切地問。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不外是,一時對人生有一些陳腔溫調的感歎罷了。」
「人生就是遺樣,明知都是陳腔濫調,卻沒有一個人超塵拔俗,免除這些煩惱。」
「對所有的凡夫俗子而言,生命的形式就是在情慾兩個字上打滾,消磨了一輩子,然後是一副千瘡百孔的臭皮囊兩手空空地回去,什麼也沒有。」
「想不到姊夫會有這麼悲哀宿命的人生觀。」
「的確是很悲哀。活了半輩子,最大的心得是空虛迷惘,不知所為何來?真是所謂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至少你有靚君,她是你的生命最具體、真實的延續。」
「這點應該是吧!除了她,我一無所有。如果沒有長出她這麼一片嫩芽,我就真的只是一根枯枝了。」
「而我,正是不折不扣的一無所有。像一片葉子隨風離了枝、落了地,就什麼也沒留下。」
芷英的話,令成霄停住了腳步。
「芷英,我非常高興你今天肯和我講這麼多話,但是,你的話卻對我印證了更多你的悲愁和不快樂。告訴我,你真的那麼不快樂嗎?你有很多心事,是不是?」
成霄的追問,換來的卻是芷英的沉默不語。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正觸痛了她的心弦,以致她又回復了往昔的深沉和矜持。
「芷英,抱歉,我不該去探觸你的心事,但是,我真的忍不住關心你。告訴我,旖魁對你怎麼樣?你們的感情好吧?」
面對成霄的追問,芷英痛苦地迴避著他那炯炯熱切的眼神,只把臉偏向另一邊,不讓他看見她欲泣的表情。
「芷英,告訴我,你為什麼如此地不快樂?」
「姊夫,不要問我這些乏善可陳的人間俗事,那只會使你已經有一肚子感慨的心情更沉重、難過。」
芷英不得不以輕描淡寫的自嘲來回答。而實際上,她正極力吞下湧在喉問的淚水。
成霄卻聽得出她帶著硬吶的聲音中那無法掩飾的感情。看她偏著臉惟恐被自己看穿什麼的模樣,他有一股強烈的,想把她擁抱入懷的衝動,但是,他克制住了。
兩人緘默無言地站了好一含兒,直到芷英回復了平靜,才又踏出了腳步緩緩並肩在草坪中踟躕同行。
「姊夫,我一直想問你,是不是芷菱和你之間發生了什麼問題?否則,為什麼從我給靚君教琴到現在,都沒看過她在這裡?」
芷英終於又開口說話。
「不瞞你說,我們的狀況很糟。總而言之是個性不合。然而,天底下個性不合的怨偶何其多,倒不怪上天為什麼獨獨刻薄待我!」
成霄意味深長地慨歎著。
芷英經此一說,所有的悲情再也抑制不住,始終隱忍著的啜泣終於放出了聲,低低地掩面哭了出來。
成霄想不到她對這番話的反應會如此強烈,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她,不住喃喃地說:「對不起,我無意引動你的愁緒,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我的自怨自艾會傷害了你─」芷英聽他說完這一番話的同時,急切地把他推開了。
屋裡那一頭,隱隱傳來靚君的呼喊:「芷英阿姨!爸爸,你們在哪裡?」
成霄掏出手帕遞給了芷英,柔聲地說:「把眼淚擦掉,進去吧!」
芷英溫順地拭去了淚痕,隨著成霄走進屋門。
「芷英阿姨,幫我梳頭髮!」
靚君拿了一把梳子朝芷英撲過來。芷英牽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一邊替她梳頭,一邊說:「靚君好香好香,是最乾淨漂亮的小公主。」
成霄滿眼欣賞陶醉又感動地看著她們,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妻女。然而,他為著這種錯覺或者白日夢而更加不能自己地心酸。
畢竟,芷英是別人的妻子。唱完了生日快樂歌,她離開了這個家。
捏著藏在西裝褲袋中的手帕,成霄感覺那微微的濡濕感不只來自芷英的眼淚,還滲有他自己太多太多的孤獨、矛盾、迷惘、苦悶、嚮往,依戀不捨等種種愁緒所彙集而成的淚水,他想輕吻著它而哭,卻又嘲訕自己的多情與妄想。到最後,只剩一片無邊的脆弱與空虛把他淹沒……。
儘管感倩生活是如此不如意,儘管內心世界是如此孤獨空虛,身為昂藏七尺男兒的管成霄在忍受苦悶之後,仍不乏興致勃勃地投入生活的豪情。他寄情工作,拒絕頹廢自怨自憐,為每一個找上他的患者貢獻最好的服務。
自從和芷菱口角以來,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她了。對她的不滿已從沸騰的狀態逐漸冷卻了下來,一則是因為羅旖魁的勸解,二則是他到底對她有一份殘存的情緣,在時間消逝的淡化作用下,他漸漸淡忘了她可憎的嚴重性與強烈度。
在最近的一段時日中,芷菱曾主動打電話來認錯言和,成霄也發現,芷菱和芷英兩姊妹雖然極為疏遠、簡直談不上有什麼手足之情,但至少芷英和旖魁或芷菱與他本身這兩對男女之間關係的不和諧,全然是因為個性不合等各自內在的因素所起,和芷菱之仇規芷英並無關係,他實在沒有理由為此而與芷菱恩所義絕,所以他在電話中告訴芷菱,讓兩人分開冷靜一段時間再見面。
正當醫院稟的護士們正暗中詫異著如此久沒見到邰芷菱的芳蹤時,她就翩若驚鴻地出現了。
可能是忙著錄像的關係,在護士小姐她們看來,許久不見的美艷准老闆娘可是清瘦樸素了許多,以往總是艷光四射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她,這回卻是素衫淡妝,斯文清秀得今人耳目一新,換句話說,今天邰芷菱的舉止打扮,和她常常在戲劇中扮演的文秀織弱女子神似極了。殊不知,這正是都芷菱挽回成霄的手段之一,她要讓他相信,她又回復了當初相識時的純情與溫柔,她要用盡辦法拉住他,因為他有名氣又富有,他是她的金山銀庫,是她藉以攀上天去摘星摘月的魔豆。
「成霄,你還在忙嗎?」
當她一見到還穿著醫師服的成霄,即使四下無人,她不再像以往一樣把身子貼上去。她只是怯怯地捏著手袋站著喚他,神倩既像一隻迷途歸來的待罪恙羊,又像是被老師打過手心後需要父兄來抱著呼氣撫慰的小女孩。
他忍不住又為她那無堅不摧、能夠溶化男兒鋼鐵意志的淒怨神情所炫惑、著迷。
成霄看到她那楚楚可人的模樣,心就先軟了一大半。
「剛剛下斑,你坐一會兒。」
成霄面對失和後又修好的未婚妻,顯得有些靦腆。或者,毋寧說,他對自己為芷菱又一次的炫惑感到心虛不自在。他掩飾地說著,走進內室去更衣。
換了外出服出來,他的神色也調整得自然多了。
「去哪裡吃飯?」
他拿了車鑰,千平地問。
「你作主嘛!我跟著你。」
芷菱以一千萬個乖順的表情和聲音回答,然後她像日本電影中的舊式女子一樣亦步亦趕地跟在成霄身後。
這景況讓成霄深感好笑與不忍,想起從前芷菱總是一把挽住他,上半身黏靠在他身上,下半身扭擺著走路的媚態,真是相去何止千里!他停下腳步等她走近來,放慢速度和她並肩一齊走,並且說:「今天沒錄像?」
「沒有,劇本還沒趕出來。」
她回答得一絲不苟,一點也不敢瞎扯打屁。
「近來好吧?」
成霄又問。
這樣的寒暄幾乎讓芷菱就要無法忍受,但她機靈地偷瞄他一眼,發現他的神色並沒有想像中的嚴肅和冷漠,於是哀怨地說:「除了工作,就是閉門思過啊!」
成霄聞言笑了笑,替芷菱打開車門後,自己再鑽入駕駛座發動他的白色蓮花。電門開啟後,漂亮的儀表板粲然亮起,像萬里無雲的一片清夜星空。
「閉門思過的結論是怎樣?」
熱車的空檔,成霄又問。他終於再度轉臉用心地凝視她,聲音顯然柔和了許多。
聰明的芷菱覺察得出,成霄似乎已經回心轉意了,心中不禁得意又僥倖起來。因為在她離開她居住的套房之前,她可是和命運之神下了賭注並且抱著志在必勝的決心和自信的。她心裡正在嘀咕自語,告訴她的對賭者說:「看吧!第一回合我可不是又贏了。」,可是,表面上她萬分畏怯與卑屈地說:「人家說過好多吹,知道錯了嘛!以後一定努力保持舌粲蓮花、口角春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