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葉小嵐
反正,他沒有讓她離開的打算,而且見她結束了,乾脆再把她拉近些,擁著她。
『你不喜歡我,所以沒必要討厭我?」
『恭喜你,你頭腦很清楚,可以走了。」她推他。
他擁緊她,日光炯炯。她以冷淡眼光相迎。
『為什麼?我需要知道。」
『為什麼我喜歡或討厭你這麼重要?」
『就說我自大好了。」
『自大不是你的專利吧?」
他挑挑眉。『這麼說,我們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好極了,這是好的開始。」
亦方好氣又好笑。『你不但自大,還很會自圓其說。」
『不,我很樂觀。你呢?亦方,你不是悲觀主義者吧?」
她承認或否認都不對,只能瞪著他。
『太好了,又一個共同點。我相信假以時日,我們會發現我們──。」
『駱先生,我不可能和你變成「我們」」。」
『哦?你怎能如此肯定?」
他懶洋洋的態度和語氣激惱了她。
『因為不會有「我們」。台北這麼多醫院,你選擇這兒,這麼多醫生,你非找我不可,又挑中午休息時間,都只為一個理由。」
『哦,是嗎?什麼理由?」
『理由很簡單,純粹因為你不甘心,因為你太習慣女人對你投懷送抱,而我這個還在娘胎裡就被「指定」屬於你的無名小卒,竟然一再不理會你,不把你當一回事,不肯嫁給你。
我相信你未必願意接受父母所做的這種安排,以你的身份、地位、名望,你要任何女人都唾手可得,你只是受不了這個平庸無奇的女人拒你於千里之外,於是你打定主意要討回面子。」她一古腦地把心裹想的都說了出來。
『嗯。」擎天注視她,考慮要對她誠實些。『你的分析很有意思,還有呢?」
深吸一口氣,亦方冷靜他說:『如果我的拒絕打擊了你的自尊,我無法為此對你說抱歉。我有選擇的權利,而我選──」
『你選擇不要我。」
她沒有要說得這麼直接,但是他說了出來,她卻難以言喻地有些難過。
為她自己難過。不管她承認與否,她此刻發覺,她不是真的不要他。不是他說的那樣。
擎天點一下頭。『你說得對,我的自尊的確受了傷。」他決定坦誠是上策。『不過,我可不可以修正你其他幾句話?」
她看他,等著。
『首先,你不是平庸無奇的女人,更不是無名小卒。其次,我說這話,不是在諂媚,以得到你的歡心。」
『即使是,諂媚未必有效。」亦方警告。
『我已經說了不是嘛。嘖,不要打斷我啦,你說聒的時候,我都沒有插嘴。」
她本來有些生氣,有些難過,現在教他弄得又想笑了。她抿著嘴,讓他繼續。
『其三,我第一次去找你的時候,確實有一半出於不甘心。嗯……」他頓住,思索正確用詞,『不對,應該說不明就裡。你以後會明白我是個很講理的人。好不好?」
亦方被問得莫名其妙。
『什麼好不好?」
『以後啊!」
她不要給他任何允諾,便不答腔。
『好不好嘛?你不答應,我不往下說囉。」
威脅她哩。她感到好笑。
『不說就算了。」她說。
擎天歎一口氣,『你真難纏耶,而且沒有同情心。」
『你很愛抱怨喔。我怎麼沒有同情心了?」
『我明明受了傷,你竟說得好像我故意花頭上弄個洞,好來這裡找你麻煩。」他-臉無辜。
『你可以找急診室其他醫生。」她指出。
他望住她。『我想見你。」
如果不是他雙手環擁著她,她想,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因受驚過度而昏倒。
『我應該受寵若驚嗎?」依然維持冷靜,她問。
『當然囉。你說的,多少女人對我投懷送抱啊,我獨獨只想見你。」
她馬上臉色一變,接著猛地推開他,走到洗手台邊脫手套。
擎天暗暗咒罵自己。
然而由此證明,她若不容許他擁著他,他老早就使她自已脫身了。他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
擎天來到她身後。
『對不起,那是個不高明的玩笑。」他誠懇的道歉。
對著他的背仍然僵硬。
『你可以請回了,駱先生。不必回來拆線,傷口避免沾水,我會開些消炎藥給你──」
『亦方,」他握住她的肩將她轉向他。『我要再見你。」
她的心因為他的眼神和他的要求而震動。
她的表情、語調不變。『有必要嗎?」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她不說話。
『你不必喜歡我,可是我希望我們至少可以做朋友。」
『你會和你不喜歡的人做朋友嗎?」
擎天定定地看她半晌,在她肩上的手垂了下來。
『不會。」他笑,只是這次是苦笑。『看來我們的共同點不少呢。」
亦方到桌子後面坐下來開好處方,遞給他。
他接過放進口袋,朝她伸出手,她遲疑一會兒,站起來,和他輕輕一握,隨即收回來。
『唔,起碼我們溝通過,是嗎?」
亦方淡淡微笑。
『那麼……」想不到他駱擎天也有詞窮的時候。『謝謝你。」
『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再……」
『在醫院裡最好不要說再見。」她說。
直到門在他身後合上,亦方跌坐回座椅,才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失去控制。
她一手撐頭靠在桌上,還沒喘過氣,又被驚駭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那個人很喜歡你。」鬼又回來了。
『啊!」亦方驚叫一聲,瞪大眼睛。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你……」亦方用力吞,口口水。『你怎麼又回來了?」
『回來?回哪來?」方亦言在診療室裡走來走去,東看西看。『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亦方僵坐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
『誰?」
『嘖,駱擎天嘛。」
『關你什麼事?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本來要回家,可是……」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她說得飛快。
她送他回哪去呀!
亦方趕忙修正:『我是說,我找人替你超度。」
『我家呀,可遠了,而且我想那個家多半已經不在了;既然我來到了這兒……超度?」
『你已經……」亦方又吞嚥一口口水,『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嗎?」
『哦,這事啊,我曉得了。對了,那天你和你那伙朋友鬼呀鬼的大喊大叫,真是很沒有禮貌,很侮辱人,別提還很嚇人的。」
嚇人?這還用得著他說嗎?但侮辱人……『說到這個,我想你們應該向我道個歉。」
『道歉?」
『就由你代表也行。」
他一本正經的等著,倒令亦方哭笑不得。
『你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卻要我向你道歉?」
『我才被你們嚇得魂不附體呢!」
他還振振有辭呢。
『所以你不是走了,只是……」亦方手在空中比畫,『暫時不見了?」
他聳聳肩。『這麼說也行。你幹嘛怕我呢?你是醫生,在醫院裡,像我這樣的人應該經常遇到嘛。」
像他這樣的『人」?要不是仍然緊張不安,她可能會笑出來。
『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謝天謝地。」亦方在胸前畫個十字。
『你又侮辱我了!」他抗議。
『不要這麼敏感好不好?你變成……嗯,之前也曾經是人,見到鬼對你來說難道是家常便飯?」
『沒那麼家常,司空見慣就是了。」
亦方結舌。『什麼?」
『換個話題好不好?我還不很習慣我已經死了的事實。」他抑鬱地說。
『我更不喜歡我正和這個事實說話的事實,但我要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跟著我?」
『你以為我願意、我喜歡嗎?我非跟著你不可。」
『為什麼?」她呻吟,繼而想到──『是因為你摔在地上,只有我看見你嗎?」
『我原來也不明白何以其他人都看不見我,現在我知道了。」
『那你告訴我呀,也許可以想個辦法讓你……嗯……」
『讓我怎樣?是讓你擺脫我吧?」他悶悶不樂地說。
她不禁有些過意不去。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如果能夠幫助你,讓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總比你孤……」她乾咳一聲,委婉地說:『總比你漫無目的飄來蕩去得好。」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沒說「孤魂野鬼」。」
擴音器這時又呼叫道:『外科言亦方醫生,外科言亦方醫生,請立刻到急診室。」
亦方起身往外走。
『你不要跟著我好不好?」見他尾隨在後,她央求。
『我說不定可以幫忙哩。」
『你?你幫什麼忙?」嚇人嗎?她本來想說。
『嘿,我也是個醫生哪!」他抗議。
『你不要跟著我就是幫大忙了。」
『不跟就不跟。」他老大不高興地咕噥。『我在這裡等你總行吧?」
『只要你不跟著我就好。」想想,她趕快問:『你確定除了我,別人都看不見你?」
『到日前為止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