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葉小嵐
「我這個朋友對破破爛爛的東西獨有偏好,她會成為服裝設計師,真教人跌破眼鏡,以前我老以為她會去做清道夫呢。」
「那是我五十歲退休以後的抱負和理想,」戀文說。「所以你還沒絕望。」
關敬的笑聲震動屋宇。
「我剛才去買了些吃的,兩位小姐餓不餓?」
她們一起搖搖頭。其實戀文埋首工作,又犯了老毛病,到現在還空著肚子,一整天就只吃了一個牛肉夾飯,而那還是關敬買的。
她記起他們的約定。「說好我要提供兩餐的,你記得把帳單留著報帳,我會如數照付。」
「你這個朋友真健忘,」他向莊琪埋怨。「我們說好明明是她要請我的,並和我一起吃。」
「我哪知道你這時候就開工?」戀文辯道。
「你別怪她,她忙起來,自己都顧不得自己的胃。」莊琪說。「既然我們是好朋友,我代她的勞好了。明天起,我來陪你吃飯。」
什麼好朋友呀!戀文無聲地哇哇叫。還說什麼君子不奪人所愛呢?她的呼吸一窒。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莊琪在那邊已經把她的家裡和手提電話號碼,一併告訴了關敬,以方便他和她聯絡。
鬼沒見著,莊琪卻比見到了還要興高采烈,而且壓根兒忘了這件事。回程的車上,她一逕滔滔不絕地表示她多麼欣賞關敬,他本人比傳聞更英俊,出乎意料的年輕云云。戀文默不作聲,兀內思索她那一股醋意從何而來。
她們才進家門,電話就響了。不到五分鐘,莊琪又高高興興出門赴約去了。
戀文回到工作台前,然而,無論如何心思就是無法集中,腦海裡老是浮現關敬對莊琪的傾慕、驚艷眼神。多少年了,她們倆每次一起出去,莊琪永遠是男人的目光焦點,戀文早習慣了,從來不以為意,為什麼這次她的反應如此不同?
歎一口氣,她到廚房去煮即食麵吃,一面想著關敬不知如何設計她的房子,然後突然想起來,他的圖結果連看也沒給她看一眼。
她沮喪萬分,即食麵煮好了,卻一口也吃不下。
第四章
第二天中午,戀文例外地午餐時間一到就離開了辦公室,開著她的老爺車直驅她未來的新家。
車道上停著兩部車。是關敬的吉普車和莊琪的跑車,一黑一紅,強烈對比但十分搶眼。
走到前院時,就聽到他們在屋內歡愉的談笑聲。
「……我聽著聽著,倒在沙發椅背上睡著了。他大為受挫,經營半天的羅曼蒂克氣氛,我竟然呼呼大睡。能怪我嗎?我困啦,誰教他要選那個時候求婚。」
「於是就吹了?」
「托天之幸哦!我從來沒表示過要嫁給他,他不是我會考慮列為終身伴侶的男人。」
「哦?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沒認真想過呀。」
「那你如此輕率就把人三振出局,對真心真意愛你的人,不是有欠公平?」
「相愛容易,相通難哦。」
「嗯。」
這聲「嗯」是什麼意思?心意相同?戀文踱開,晃到後院假山池邊,坐在石上,忽有天下之大,獨我悠悠的孤寂感。
也許她該為好朋友高興。莊琪從來不缺男伴,男人們對她趨之若鶩,她卻始終遇不到一個能和她心靈相通的。戀文感同身受,自己至今單身,何嘗不是為知心者難求?
想不到她們倆個性差別那麼大,到頭來喜歡上同一個人。
這個自覺,令她吃了一驚。
「你幾時才會趕他們走?」
戀文咚地往後跌進乾涸的池子,幸好沒有水。她坐在厚厚的枯葉上,朝他瞪眼。
「又是你!你不要老是不聲不響地冒出來嚇人好不好?」
他坐到她方才坐的石上。「我的長相很嚇人嗎?」
他換了衣服。嫩綠色襯衫搭配寶石藍長褲,仍然戴著吊帶,紫色的。
「怎麼如此配色法?」
「不好看?」
好看極了!所以她感到納悶。這三個顏色放在一起本應不協調的,穿在他身上卻出色得耀眼。
「你是畫家嗎?」
他不屑地撇嘴。「這種稱謂誑死人。」
「魂靈不死,精神不死,稱謂不過是稱謂而已。」
他深思地凝視她。她不知怎地覺得他這表情和關敬好像。
他馬上沉下臉。「不要拿我和那討厭鬼相提並論。」
他會讀她的心思。她吃一驚。
他竟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叫鬼呢,她又覺好笑。
「我不是鬼。」他又看透了她腦中所想,鬱鬱自衛道。
「那你是誰?你連你的名字都不告訴我。」
「稱謂不過是稱謂而已。」他拿她才說過的話來回她,
「你不說,我就當你是鬼,稱呼你『鬼』。」
他登時消失。但她一眨眼,他又回來了,仍坐在原位,彷彿他只是表演了一招隱身術。
「我走開是因為你說那個字。」
「哪個字?鬼?」
他這次沒有消失,但身形變淡,在她眼前只是一具人形的煙影。
「你再說,我走了,再也不和你見面。」
「你走吧。」她心情低落得很,此刻沒有情緒和他胡扯。
他反而又將他的形體具體化了,一臉的憂鬱。
「你一點也不在乎。」他幽幽埋怨。
她好氣又好笑。「你又不說你是誰,我不知道你要什麼。到目前為止,我只曉得你否認我擁有這房子的權利,不僅自視為主人,還作怪嚇唬我的朋友,要我趕走他們。」
「我不能做你的朋友嗎?」
她歎一口氣。她在這和一個鬼講理呢,誰會相信啊?
「你相信我就夠了。」
她啞然。「我想些什麼你都知道,我一點隱私都不能有了。」
「你想的事和我有關,我才能感知到。」
「哦。」
關敬和莊琪的笑聲又傳了過來。他們由屋裡出來,到了前院。
「他們不會到這邊來。」
戀文瞅著他。「我現在可沒想和你有關的事。」
「你想著那個討厭鬼。」
「他和你有關?」
他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他的磁場和我的相牴觸。」
戀文思索片刻,眼睛光芒一閃。「所以他在的時候,你不會出現?」
「哼。」他說,十分不高興。
「難怪你一直不要他在這。莊琪呢?她的磁場也和你有牴觸嗎?」
「沒有。」
「她看不見你。」
「很久了,你是唯一看得見我的人。」
戀文立刻抓住他的話。「多久?」
但他又隱遁了。關敬接著出現在碎石通道。
「真是你。」他滿眼含笑。「我就覺得好像聽到你的聲音,還以為思念過度,耳朵聽覺有故障。」
女人,一句甜言蜜語就什麼不快也化掉了。
「你真能一心數用啦。」她咕噥,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和樹葉。
關敬伸手把她拉出來。「你來了不進去,也不叫我出來,一個人坐在干水池裡自言自語做什麼?」
「我試試把這兒做成露天床的滋味如何。」
她看住他,愕然。
紫色T恤,藍色工作褲,草綠色皮帶。
「一忽兒要睡沒有屋頂的房子,一忽兒要睡到硬邦邦的水池裡,你看不出有自閉傾向嘛。」
她迷惑地瞅眼睛。「我這樣就叫自閉?」
「圍自己於一方局限中,不叫自閉叫什麼?」
「可怪了,去了屋頂,天空無限大,在這池中四面更無建築包圍,何來局限?」
「在這。」他指向她胸口。「這兒當真無所局、無所限,屋頂遮蔽不住你胸懷中的天空,更毋須到室外來尋找空間。」
「最近大家都不約而同老化了還是怎地?」
「老化?」
「說起話來嚼著哲學草根似的。」
「哲學草根?嗯,有意思。」
「我的腦子很簡單,舌頭是平直的,四肢只在骨節允許的範圍內彎曲,所以不要把我一個小小行為,發展成可供心理專家研究的特異反應,要不然你很快就會腦中風。」
他咧嘴而笑。「無怪你和莊琪是好朋友,兩人的口才都足以駁倒基辛格。」
莊琪。戀文無聲地歎口氣。
「她走了嗎?」
「她說她下午有約,晚上會晚點回去。」
莊琪夜夜晚歸,除了昨夜。她們倆住在一起,倒要關敬來傳話。
「我也該走了,還要回去上班。」她靜靜說。
關敬眉毛一挑。「你不是來帶我去吃午飯的啊?」
她學他挑眉。「你吃飯還要我帶?」立刻渾覺自己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卻笑。「說錯了,是你請我吃飯。」
「怎麼,你還沒吃嗎?」
「我在等你呀!你吃過才來的?」
「我餓得兩眼冒金星了。你要吃什麼?」
花錢請人吃飯還開心得不得了,她大概是第一個。
以前男人約她,上那些裝潢華麗考究的西餐廳,她吃得索然無味。現在她付錢,雖然兩人就在附近一間小館吃小吃,卻勝過山珍海味。
「不要走太遠,隨便吃點。你還要上班,我也有工作要做。」關敬如是說。
「你替我節省,還是看我一副窮相?」
「論窮相,我不是更像?」
「你可真抬舉我,我長得像以外表論人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