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葉小嵐
她們雖是同期同學。莊琪卻比戀文還小一歲。
「我一年到頭到處流浪飄泊,居無定所,食無定時,自然老得快,哪像你,象牙塔裡的珍珠貝。」
莊琪向來樂天、開朗、灑脫不羈,忽然說話言詞夾帶憂鬱,不曉得有什麼心事?
戀文不及深思或詢問,車子已停在屋前的車道。
白天裡,林木蔥綠,只覺四周清幽靜謐怡人。現在無星又無月,漆黑一片中,高大矗立的樹影伸著雜亂的枝椏,真像幢幢鬼影,使得暗蔭下的房子透著股陰森氣。
屋裡卻不是全然黑暗,亮著昏昏黃黃的光,在窗子後面晃動,看得教人渾身發毛。
戀文站在車子旁邊不敢動。
怎麼會有亮光呢?房子明明沒有電。她還沒去電力公司呢。
莊琪卻已經走上了門廊,轉身對她招手。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躡足走過去。
「走啦,回去。」她拉莊琪。
「都到這兒了,不看個究竟,我回去會失眠的。」莊琪反把她往屋里拉。
戀文腳跟抵著地不肯往前移。「明天再來看,他白天也會出來的。」
「光天化日都敢現身的鬼,晚上的真面目才有看頭。不要怕嘛,有我在呀!我替你跟他談判,他若不走,你就有充足理由不要這房子啦。」
就算他真是這屋里長期定居的鬼,就算他佔有他自認的地盤不走,戀文越發的要定這房子。她也不明白她這是什麼古怪心理。
「也許是我心理作用,弄錯了。也許我根本沒和什麼鬼說過話,也沒有看見什麼。」
「你從來不會無中生有,我非弄個明白不可。你到底進不進去?你不去,我自己進去啦。」
也不知那鬼會不會害人。戀文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伸手在小皮包裡拿鑰匙。
但莊琪一推,門就開了。
「你今天下午離開時沒鎖嗎?」
「鎖了。」戀文聲若細絲。
「你有沒有多配一副給關敬?」
「配了,但還沒給他。」
戀文四肢發抖,拽住莊琪。
「拜託,不要進去了吧!」
「真是的。你在外面等我好了。」
「那你走在我後面。」
「他要從後面把我抓去怎麼辦?」
戀文臉色刷地蒼白。莊琪格格笑。
「你跟著我吧。」
莊琪亮著手電筒,走在前面。
「咦,你打掃過啦?看起來比上次來乾淨多了。」
戀文只掃了前後院,但屋裡的蜘蛛網不見了,地上的灰塵也已掃除,掉下來的窗簾和半掛著的另一半也拿走了,薄薄的夜色拂在彩色玻璃上,更添神秘色彩。
她不禁舉首看那幅彩繪,玻璃上的裸男彷彿睡著了一般。
你見過我很多次了。
戀文打了個寒顫,你不但見過我,你見到的還是一絲不掛的我。
他……他是……那個鬼……他是……
畫上的裸男?
「你來得正好!」
戀文跳了起來,剛要轉身,他一下子在她面前冒出來,駭得她連連後退,直到身子撞上牆。
「你……」她左右張望,莊琪不知走到哪去了,或——「你把我朋友怎樣了?」她驚慌地質問。
「你問哪一個?」他氣鼓鼓地。「你究竟有多少朋友?他們全部要住進來嗎?」
戀文眨眨眼。「還有誰在這?」
他照例不回答她的問題,手插在褲子口袋,在原地焦躁地打轉。
「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他,這一個我也不喜歡。對了,你又帶她來做什麼?」
戀文茫然,又眨眨眼睛。「你在說誰呀?」
「嘖,你的朋友嘛。你怎麼盡交這些教人看不順眼的朋友?」
「你看我的朋友不順眼?慢著,你還沒回答我,誰在——」
「戀文,你在和誰說話?」一圈手電筒光先照出來,然後莊琪走進客廳。「屋裡半個鬼影子也沒有,有人在裡面點了一盞油燈。」
「是他,那個討厭的傢伙。」他厭惡地說。
關敬。戀文的雙肩鬆弛下來。
「他人呢?」她問他。
「我怎麼知道?」莊琪和戀文旁邊那個不知是什麼一起回答道。
「我不是問你。」戀文向莊琪說。
「什麼也沒有。」莊琪大失所望。「白跑一遍。走吧,這裡臭得要命。」
手電筒自行自莊琪手上掉下來,砸到她的腳。她痛喊一聲。
然後,她瞪大眼睛。「他來了!居然用我的手電筒打我!」
戀文望向「他」。「他」做個無辜的表情。
「喂,有本事出來,讓我見見你!」莊琪向空氣喊。「房子是臭嘛,不服氣露個面呀,藏頭藏腦的,見不得人哪?」
「他」咧咧嘴,很得意的樣子。
「他就在你面前,楚留香。」戀文說,指著「他」。
莊琪轉著眼珠。「在哪?」
「他就在……」戀文頓住。
莊琪看不見他!
「她看不見你?」戀文問他。
他聳聳肩,攤攤手。
莊琪看看戀文,看看她對著說話的空間。
「戀文?」她小心地問,「你和誰說話?」
「就是……」戀文瞪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喜歡她。」他答,又是那種賭氣的固執小男孩模樣。
戀文繼續瞪他半晌,指著地上的手電筒。「這是你做的嗎?」
「我不喜歡她。」他又說。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戀文雙手叉腰。「把手電筒撿起來,還給莊琪,向她道歉。」
咻!他不見了。
「喂!」戀文喊。「你去哪裡?」
他不回應,也沒再出現。戀文跑到窗邊,仰頭看窗頂的彩繪裸男。
「你別以為你待在上面,就可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給我聽清楚,現在我才是這房子的主人,你不許再對我的朋友沒有禮貌。」
她轉身,發現莊琪盯著她,眼神好像她瘋了。
「你看不見他,我不知道為什麼。」戀文咕噥著拾起手電筒。
「他是什麼樣子?」莊琪問。
「他……穿得像五十年代的……想起來了,像電影裡的占士甸那副打扮,一點點帥、一點點壞、一點點吊兒郎當,加上一點點滿不在乎的傲。」她打住。
她的形容,不正是關敬的模樣嗎?
意念才現,屋外傳來腳步聲,接著關敬就進來了。
「原來是你,我看到一部耀眼的紅色跑車——」
「車主在這。」莊琪大方地跑去和他握手。「不用說,你就是名聞遐邇的關敬了。」
「好說,好說。你是——」
「莊琪。」
「啊!」關敬眸光一閃。「那位揚名國際的攝影家。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戀文看著他們握著誰也捨不得放的手,好像有人往她胃裡倒了半瓶醋。一肚子的不舒服。
這時關敬終於放鬆了他的手,轉向戀文。「這麼晚,你怎麼來了?」
嘿,這是什麼問題?大家——人和鬼——都忘了,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愛幾時來就幾時來。
「我——」
她才說了一個字,莊琪接了卜去,「我們來看鬼。」
關敬大笑。「看到了嗎?」
「現在看到了。」戀文滿心不悅,不過仍和氣地說:「你在這做什麼?」
「嘖?工作啊。既然你來了,我畫了個草圖,你看看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他從工作褲口袋拿出個紙卷。
「你連夜趕工啊?真敬業,果然名不虛傳。」莊琪敬佩萬分。
趕工還是尋寶啊?戀文懷疑他利用四下無人,相信她不可能跑過來,獨自在這進行他的「研究」。
「我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而已。」關敬說:「這裡太暗了,我帶了一盞油燈,到裡面去看吧。」
「這兒有——」戀文舉起了電筒,但關敬和莊琪已經一起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兩人還邊走邊有說有笑地互相標榜推崇對方的成就。
「這會兒你又不出來搗亂了。」她發現她竟在向那似人似鬼抱怨。
小心眼,她罵自己。任何一種設計都是藝術,攝影更是藝術,他們倆惺惺相惜,有何不可?
當她走進點著油燈的房間,見他們蹲在放燈盞的木箱旁,兩個腦袋靠在一起,關敬正在解說他的設計圖,她再度不可理喻地抑鬱起來。
「這要費好大的工夫呢!」莊琪喊。
「其實做起來比看起來容易。就像你按下快門,不過是一個動作,但是照片裡的內容卻十分豐富,表達了各種複雜的訊息,相同的道理。」
「不是每個人都生了一雙慧眼。」
「知音只一人也足矣。」
他們相視會心一笑。戀文忽覺自己彷彿是多餘的第三者。
「別讓我打擾了你們。」她說。
他們同時轉向她,站起來,彷彿這才記起她也在屋裡似的。
「我開始嫉妒你了,戀文。」莊琪說。
她嫉妒她?從何說起喲。
「等你要佈置裝潢你的屋子時,我極樂意為你效勞。」
關敬的承諾令莊琪本就美得出眾的臉龐,益發明亮動人。
「君無戲言哦,戀文當證人。」
「我這房子讓給你好啦,關先生的諾言即刻可以兌現。」戀文聽自己的語調都覺得酸氣沖天。
「算了,這破房子你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愛。」莊琪說。眼睛卻看著關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