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葉小嵐
「凌恩慈,」她念著。「凌恩慈。這名字……好熟。」
章筠思索著,記憶中,她認識的人沒有叫「凌恩慈」的。
「凌恩慈。」而這名字念起來,不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種密切關係似的。
或許是她其中一個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隨即自己推翻這個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記得。一旦成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個都當她的至親好友地關懷。一個人是不會忘記自己的至親和好友的。
她正在納悶,空中忽然爆響一聲震盪了寧謐的狂喊。
「恩慈!」
那男性的聲音刺進她耳膜,同時帶進來另一個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的相似的聲音,震得她一陣暈眩。
接著,一雙強猛有力的胳臂緊緊抱住了她。
「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哦,恩慈……」
章筠試著掙脫,但抱著她的男人箍得她毫無出力的餘力,他抱得那麼緊,怕她會逃走似的。
「先……先生,請你……放開我,好嗎?」她呼吸困難地禮貌地要求。
「恩慈,哦,恩慈……「這簡直像作夢……告訴我這不是夢……」興奮、激動過度,以初這時方錯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軟的肩頭的頭,微微退開一些些,好看著她。「你叫我什麼?」
章筠往肺腔吸進些空氣,望向仍然不放鬆地摟著她的男人。這麼近的距離,加以她腦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動,仍有些許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
「先生,請你放開,你這樣,我沒法呼吸。」她依然客氣而禮貌。
拾級走上山,遠遠看見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時,以初一陣驚愕,起初是不敢確定。不敢確定,因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過度的幻想和妄想。畢竟一個多月前,他親眼看著醫生關掉勉強維持她的生命的機器,親眼痛不欲生地看著他們把她的「遺體」帶走。
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著花的神情,千真萬確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
而此刻,她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離地看著他。
是的,她回來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
「恩慈,」以初慢慢的、溫柔的、求恕的開口,「我知道你生氣。你有權利生氣,可是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嗎?」
章筠發覺她不很在意這個陌生人摟擁著她,她不認識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歡他。這對她是很奇怪的事。
「恐怕你認錯人了,先生。」她溫和地對他說,「我不是恩慈。」
忽然,她想起那塊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裡油然升起同情。
見到她時興奮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喪、挫折陰暗了他的雙眸。
「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視她,而她沒有一絲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章筠試著拉開他的手,但他執意地緊圈住她的纖腰。她歎一口氣。
「你放開我,我答應絕不會走開。」
他猶豫。「你保證?」
「我保證。」
「你不會跑開?你願意聽我解釋?」
「我會聽你要說的任何話,但請你先放開我。」
他又猶豫了一下,環緊她的雙手鬆開了。他沒有碰到她,但雙臂仍留在她身體兩側。
「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氣,可是不要恨我。」他無比溫柔地請求。
當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拉開些許距離,章筠看見了一張飽受悲傷的痛苦折磨的臉。他很瘦,很憔悴,不過自他深刻的輪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單薄的身架,立在無際的曠野中,背襯著高山,很有份玉樹臨風的藝術家氣息。
深綠色燈芯絨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褐色登山鞋,顯示了他對穿著色調和品質的品味。
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這些。她自己向來不大講究衣飾,她的穿著多趨向男性化,為了工作行動方便,她永遠是簡單的襯衫和長褲。她也極少去注意別人的外表。
她打量的眼光回來遇上他更形憂慮的眼睛,他的濃眉幾乎凝聚成一條線。
「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認識你啊。」
他一逕緊緊望住她。「恩慈……」
「我告訴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
「章筠?」
「立早章,竹均筠。」她轉頭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恩慈,為什麼……」
「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說一遍。「我和你太太長得很像嗎?」
以初雙臂仍然防著她隨時會跑掉,留著一點點距離圍住她。他渴念的眼睛在她姣好的臉上梭巡。
「恩慈,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麼要否認呢?你可以假裝不認識我,但你不能假裝你不是你自己啊。」
「我沒有假裝。」章筠伸手進她的白色外袍口袋,拿出她的醫院工作證。「我叫章筠,不叫凌恩慈。」
以初的目光一刻不離她,他接過那張藍色卡片,很快瞥一眼上面的英文字。
維克科研醫學中心,章博士。他不解地看著她。
「行為心理學博士,但我是外科醫生。」她說明。
「心理學博士,外科醫生?」以初喃喃重複。
章筠拿回工作證,放回口袋。「請問貴姓?」
「我姓婁。」以初直覺地回答,「你……真的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婁先生。我也不是凌恩慈……我也許和她長得很像,但我不是她。」
以初的雙手垂到身側,目光仍然定定望住她。她不只是很像.她分明就是恩慈。除了……
她說話的語氣,溫和中有著不容駁辯的堅定、剛毅。恩慈全身找不出半絲剛硬,恩慈是柔與美的化身。
恩慈害怕醫院,畏怯針藥。這個……章筠,她穿的是醫院裡醫生穿的白袍。他現在才看見。白袍底下的黑色長褲,是恩慈最不喜歡的顏色。她也絕不會穿這種黑色皮鞋,恩慈只有兩雙細跟高跟鞋,還是他買給她的,平時她多穿棉布鞋。
恩慈有一頭如絲如緞的及腰長髮,她最寶貝他鍾愛的那一頭烏絲,絕不會剪成這樣的髮型,短得像個男孩子。
恩慈的心腸比豆腐還要柔軟,她就算再氣他,也不會用這種毫無感情的眼神看他。
「我想,婁先生,你一定是太思念你的妻子,所以把我錯認為她了。」
再一次,以初緊盯住她端詳。「不可能。」他喃喃,「怎麼可能有如此一模一樣的臉?」
章筠摸摸她的臉。「真是這麼像嗎?」
以初突然想起來,他自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皮夾,打開來,抽出他和恩慈的一張合照遞過去。
「這是我們結婚一週年,去你最喜歡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餐,請餐廳領班Ben幫我們照的,記得嗎?」
看到依偎在一個英俊的男人臂彎中,巧笑倩兮,臉龐閃亮著幸福快樂光輝的凌恩慈,章筠嚇了一跳。若將凌恩慈的一瀑烏絲剪短,她們果真是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章筠把照片還給以初。她幾乎無法亦不忍對那雙充滿希望和期盼的眼睛說他不想聽見的話。
「怪不得你會以為我是凌恩慈,」她靜靜地說,「但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留過長髮。」
疑惑開始出現在他表情裡。「你真的是外科醫生?」
「這要如何證明呢?」她笑。「我真的是。我父親也是醫學界的名人,我母親原來是護士,她去世了。不過你或許聽過我父親的名字,他叫章粲英。」
以初沒有聽過這個人。他搖搖頭。「可是……你來這做什麼?你怎麼在這?」
穿著她工作時的白袍,出現在山裡中?是有些奇怪,章筠不知如何解釋。一般人恐怕聽都沒聽過時光機這種東西。
「我……嗯,來找……東西。」
「什麼東西?」她遲疑的口吻加深了他的疑竇。
「今天幾號?」
「七號。」
「三月七號?」
以初納罕地點頭。
她卻興奮地露出笑容。「那就對了。」
她早到了。飛行巴士墜毀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也就是說,偉志的擔心將不會發生,她既不在巴士上,自然不會跟著墜亡。更好的是她可以親眼看到它墜落,說不定她還可以救活其他在這次意外中身亡的乘客。
「太好了。」她舉目四望。「希望這裡地點正確,那麼我就不虛冒險此行了。」
以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歡欣的笑容,再度令他墜入迷霧中。
「恩慈……」
她望向他,歎一口氣,「你真固執,婁先生。只是面貌相同,你也不能就認定我是你的亡妻啊。」
她些許不耐的語調,教以初又迷惑了。
「恩慈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他喃喃自語。
「如果我表現得不耐煩,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過我還有一些時間,你想聊聊,我不介意,但你得停止把我當你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