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嚴沁
「好!我們來一次雪中夜遊。」她的興致來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說。
「偶然相遇,總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
「是。」他的聲音低沉。
他今夜——惰緒怎麼如此低落?為什麼?
門童把車開過來,斯年塞了三塊錢給他,他立刻慇勤地替他們開車門,笑容堆了滿臉。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晚上。」他還在車外叫。
汽車平穩地向林肯隧道駛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陰沉就是雪兆?那和我們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轉回頭,她看見斯年臉上的陰沉。
「斯年——是不是教會方面有麻煩?」她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能——幫點忙嗎?」她再問。
「沒什麼可幫忙的,」他勉強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亂想。」
「斯年,看你情緒低落——我會心亂。」她真誠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卻是默然。
「今天——發生了一點事?」蕙心再問。
「沒有。」他說得很費力。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她柔聲問。
他再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懷念比利時那間在河邊的教堂。」他突然說。
慧心一愣。那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幾年來最穩定、最快樂的日子。」他又說。
近幾年來?他是說當了神父之後?那麼——他現在不穩定?不快樂?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頭。
「怎能怪你呢?」他歎息。「教會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間雖有些矛盾、痛苦,卻不是我說的——不快樂,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樂是什麼。」她關心的問。
「是我本身的問題,」他搖頭,「可能——-我原本就是個不快樂的人。」
「怎麼會?以前你比誰都快樂,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活,你忘了嗎?」她急切地。
「怎麼會忘呢?」他說:「那是以前。」
「你可以變回以前的你。」她說。
他眼睛直看著前面的馬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我是說——」她想再說一次。
「原來——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現實的並不一樣,」他忽然笑起來,把話題岔開,「或許是以前看電影的錯覺,以為神父只要努力進修,做些教堂裡的事就行了,非常滿足快樂。可是,現在不同。」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只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麼——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麼?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麼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裡有著悲哀。「只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
「我——」他輕歎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
「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問。
她能感覺到他矛盾得那樣痛苦。但,她完全幫不上忙。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於申請再進哈佛唸書。」
「但——為什麼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裡包括了多少掙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湧上喉頭。湧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睛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歎息更深,「面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周,車廂裡只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只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麼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麼能——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麼?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裡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麼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麼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麼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麼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裡這麼矛盾,掙扎得這麼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只是不能不這麼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面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著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麼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台、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只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只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麼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麼想,怎麼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瞭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