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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嚴沁

    長街上已亮起路燈,入夜的此地更是冷寂,偶爾一輛汽車馳來也很快的沒入了有車房的深宅大院,長街上有一份在台北市難以找到幽靜。

    這幽靜是白天難以領略的。

    「我們必須轉出這條街才能叫到車!」士怡說。

    「這是條特殊的街,我很喜歡,」我說,「我叫它長街,漫步在這兒——很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哇!你在做詩,」士怡笑了,「學化工的人怎麼講起話來也這麼文縐縐的?」

    「你學什麼的?」我看他一眼。

    「你一定想不到,法律!」他說,很淡漠。

    「哦?」我的確是想不到,這樣新潮如飛仔的人學法律?怎樣的人才敢請他這樣的律師?

    「我是正式律師。」他笑得有絲自嘲,「從沒上過一天班,沒接過一件案子!」

    「你有事務所嗎?」我好奇極了。

    「用不著吧?」他笑,「我在一位長輩律師事務所裡掛個名,每天就游手好閒了。」

    我聳聳肩,這也很——理所當然。

    「你的家世,你的環境有資格這麼游手好閒!」我說,沒有諷刺的意思,真話。

    「是吧!」他說,「別人都這麼說呢!」

    轉出大街,我們叫到了計程車,送我們到一家專賣西餐的餐廳。

    「本來想去信陵,怕你不喜歡,」他說。他也能有替別設想,體貼的一面呢,「你知道那兒三教九流的人多!」

    「我無所謂,」我說,「任何環境我都不在意,清者自清,是下是?」

    「口氣倒像士恆!」他笑。

    「士恆——到底怎麼會弄成這樣的?」我忍不住問。

    他臉色有些奇異的改變。

    「一次——意外。」他說,「還是不談他的事,他的脾氣很怪,不喜歡別人說他!」

    「但是他告訴我是高中畢業之後才變成這樣的!」我說。

    「是嗎?」士怡很驚訝,「他自己告訴你的?」

    「是!第一次見面時說的。」我笑,「我們大吵一場架,我被他氣得想轉身就走,後來——他留住我,又跟我說了些他的事!」

    士怡皺著眉,他在想甚麼事呢?這麼入神。

    「你是士恆自己選的。」他說,是在過了好久之後。

    「什麼?」我不明白。

    「我看——他對你印象特別好,」他又說,「他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人,他從不和任何人談自己的事!」

    「也許那一次他看見我已氣壞了!」我隨口說。

    「是吧!」他聳聳肩,笑容又回到臉上,「總之,我不瞭解他,雖他是我弟弟。」

    餐廳到了,侍者替我們找定檯子之後,我就去打電話,這麼晚不回去,母親要擔心的!

    接電話的是小妹,她在電話裡叫:「姐姐,怎麼還不回來?莫至剛來了!」

    她從來不叫至剛哥哥,她這小丫頭。

    「我有事!不回來吃飯——叫他來聽電話!」我說。

    至剛怎麼又回來了呢?他能常常拿到假期?

    「韋欣,怎麼還不回來?」至剛在電話裡叫。

    「我有事,要吃完晚餐才回來,」我說,「如果你有空可以等我!」

    「我自然是有空,只是——你在那裡?」他問,語氣有點怪怪的。

    「我在餐廳,陳士怡請我吃飯,」我坦率的說。這是很普通的事,不需要隱瞞。

    「陳士怡,你的學生?」他再問。

    「學生的哥哥,」我皺眉,至剛怎麼回事,嚕嗦得好離譜,他從來不是這樣的,「替我轉告媽媽,九點以前我一定趕回來!」

    電話裡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沉默。

    「至剛,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我叫起來。

    「聽見了!」悶悶的聲音,很不開心似的,「我會替你轉告伯母——那個陳士怡在追你?」

    「莫至剛!」我生氣了,「你的話叫人莫名其妙!」

    「明天中午我要趕回部隊,韋欣,」停一停,又說,「我會等你回來!」

    放下電話,我心中浮起了莫名的不安,我開始發覺,至剛對我的感情並非我想像中那麼單純。

    我不能任這件事這麼發展下去,因為我對至剛完全沒有友誼之外的感情。

    以前沒有,現在沒有,肯定的,將來也下會有!

    或者——我該對他講清楚這件事?明天中午他就離開,今夜該是個機會!

    回到座位上,士怡已經自作主張的替我點了菜。

    「女孩子吃蝦好,不會胖又營養,」他說,「我替你叫了炸明蝦,海鮮湯,有沒有意見?」

    「好在我沒有偏食的習慣,」我搖搖頭,「如果不吃海鮮的人豈不慘了?」

    「那也不要緊,我可以跟你換。」他笑得很漂亮,「我叫的是一磅重的牛排!」

    我不知道吃下一磅重的牛排會不會撐死。至少,至少整夜睡不著則是肯定的!

    「喂!你打完電話回來神色有異,是不是捱了媽媽的罵?」他盯著我看。

    「我家裡人絕對民主,媽媽絕對不是那麼可怕的人!」我說,「我神色有異?」

    「我雖然沒接過任何的案子,別忘了我是個律師,」他半開玩笑,「我的頭腦也細密,能觀察入微!」

    「算你說對了,我有個同學在家裡等我!」我笑。他實在並非外表那麼不學無術。

    「男同學?」他眼光一閃。

    「是男的,我小學和大學的同學,高我兩班!」我說。

    「該和士恆一樣大,」他想一想,「這時候等在你家,這男同學的友誼一定不簡單!」

    「小心眼兒!」我喝一口水。

    他悠閒的望住我,似笑非笑,吊兒郎當的。

    「我不在意你有多少男朋友,」他說,說得那樣唐突,「我喜歡有對手的競爭!」

    「竟爭什麼?」我睜大了眼睛。

    才和他出來吃一餐晚飯,他不會以為我要嫁給他吧?

    「你!」他放肆的指一指我。

    「陳士怡,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我沉下了臉,「我是個古板的人,受不起玩笑,我會翻臉的。」

    「我說的是真話,你為什麼總以為我開玩笑?」他凝視我,「我並不喜歡開玩笑,真的!」

    我深深吸一口氣,在這種場合中,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但我在擔心,真的。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我豈不惹下了天大的煩惱?他那樣子——又真不像開玩笑!

    「我也不是開玩笑,目前——我無意接受任何人!」我說。

    「你要出國,我知道,」他說,「外國也不是天涯海角!」

    我對至剛表明了我的意見、我的看法、我的感情,他就黯然而退。

    我知道他很失望,很沮喪,然而他也明白感情不能勉強,我們有那麼多年的友誼,他也明白我的為人,他相信我說了真話!

    於是他離開。

    我想,即使以後他再來我家,我們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無拘束的相處,這件事總是我們之間的牆。

    我自然也會有些失望,至剛為什麼不能和我一樣,把對方當成同性的好朋友呢?

    男女之間真不可能有友誼?

    我還是在大學當助教,我還是在課餘去陳家和士恆討論數理的問題。

    我去陳家的次數漸漸加多,時間漸漸加長,這是士恆的要求,也經過陳夫人的同意。

    對我來說,能有這份賺高薪又不辛苦的工作,我是求之不得的,我不但可以存足明年出國的路費,還可以為自己存一筆生活費呢!

    母親曾擔心過我會吃不消,一個多月下來我還是精神奕奕,而且心情愉快,母親也就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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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今天又是補習的日子,外面在下雨,還相當大,為了保持不遲到的好紀錄,我穿上雨衣,拿了傘就衝進雨裡,我想,豪華一次——坐計程車吧?

    大雨嘩啦、嘩啦的下不停,定了兩個巷口,計程車的影子也沒看到,鞋子和裙子都濕了。

    正在歎氣該怎麼趕到陳家,一輛黑色的林肯牌汽車嘎一聲的停在我面前。

    我好意外,這麼名貴的汽車主人自然不會是竊匪,然而我也絕不可能有這麼高貴的朋友。

    我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駕車。

    正想閃開,車門開了,我看見坐在後座的男孩。

    冷漠如雕像的面龐,又深又黑的眸子,還有那目不轉晴的凝視和伸出來的那隻手。

    是一隻修長,敏感卻蒼白的手,士恆!

    「士恆?」我意外,驚訝的忘了大雨,陳家派車來接我並不奇怪,意外的是永遠坐在輪椅上的土恆會在車廂裡,「你——怎麼來?」

    「來接你!」他說得那樣簡單,聲音也冷漠,卻——莫名其妙的感動了我。

    我把右手交給他,就這麼濕淋淋的上了車。

    汽車在我們沉默中向前駛去,我用左手掠一掠微濕的頭髮,這才發覺我的右手仍在士恆的手掌中。

    我全身巨震,慌忙抽回手來,臉也紅了。

    「哎——謝謝你來接我,」我慌亂的,我是老師,我竟不敢看他。

    「把你的謝意放在心中會更好的,」他的眼睛停我臉上,我感覺得出來,「有的事——不該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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