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文 / 嚴沁
「這位先生,請你再仔細想想,」少傑不死心。「你真是不記得是誰寄來的信?或是由哪兒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陣,還是歉然的搖頭。「我真的沒注意,」他說:「不過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機關寄給他的,信封上印有幾行英文字!」
少傑搖搖頭,他們抱著滿懷希望來接亦凡回去,他母親更親自到台北,想不到還是撲了一場空。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請隨時通知我們,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拜託了!」
「不必客氣。」男同事關上門。
亦凡的母親好失望的倚在門邊,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慢慢隨著佳兒他們下樓。
「你們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淚說。她看來只有四十來歲,年輕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們只遲了一步,我怕會永遠找不到他了!」
「不會的,伯母,」少傑扶著她「我保證能找到他,讓他出去磨練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經過磨練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會回來!」
「你不明白,這孩子個性強,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訴苦,寧願自己受折磨,」亦凡母親憂傷的。「他一定不願見我們才躲起來,他心裡一定好苦,其實,我完全不怪他被學校開除的事,我只要他回來!」
「我們一定全力去找他回來!」佳兒也說。
「但是,去哪兒找呢?」母親搖頭垂淚。「台北已經那麼大,那麼難找,萬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們登個報——」佳兒說。
「不,不能登報,」母親立刻否定:「我不想鬧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譽!」
「那麼,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傑自語。兩個女人都不語,上了少傑那輛奔馳三二O跑車。
當跑車揚起的灰塵漸漸平息時,狹窄的橫巷中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他背著帆布包,提著旅行袋,默然的注視那逝去的車影。
亦凡,他並沒有離開,當他下樓時已看見少傑的跑車,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進了橫巷。他看見少傑,看見佳兒,也看見久別的母親。他的心頭激動得厲害,母親為他消瘦、憔悴了,母親那憂鬱的眼光幾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須忍耐,目前不是見面的時候,目前不是,他還有工作要做,還有事情待解決,他只能忍住,任母親傷心離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親,能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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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從「海傍大道」的遊艇俱樂部碼頭上岸已是黃昏,大夥兒包括君梅都玩得興高采烈,在志文父親那艘裝潢一流的遊艇上,他們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遊艇上服務的水手們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歡。
照原定計劃,他們到有馬尼拉唐人街之稱的「王彬街」國泰酒樓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訂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國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不想掃了大家的興。於是,兩部志文家的汽車把他們這一夥從遊艇俱樂部送到國泰酒樓,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像中更固執!」君梅小聲說。望著曬得發紅的雅之,她只有搖頭。「你對自己太不公平!」雅之不出聲,只是對著君梅搖搖頭。
「你沒看見嗎?因為莊志文的關係,大夥兒都以你為中心,」君梅低聲提醒她。「你該高興一點!」
「我笑得很辛苦!」之終於說。
「好吧,隨你,」君梅聳肩。「我們是好朋友,無論如何——希望你快樂!」遙遠得幾乎不復記憶
國泰酒樓是王彬最好的中國酒樓,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它的廣東菜已十分地道,只是價錢貴,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華僑甚少來此地,雅之也不過在十六歲那年,父親依照此地習俗曾為她請了一次客,算是女兒成長,正式可以進入社會了。
四年來,此地的改變不大,連那閃亮的霓虹燈也沒有換過形狀,遠遠的就望見了「國泰」酒樓的大招牌。
汽車停在酒樓門外,大伙還沒有下車,坐在街邊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擁而上。
「是——什麼人?」雅之縮住了腳,吃驚的問。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說。
雅之仔細的張望一下,全是六七十歲的年老中國人,叫花子?什麼意思?乞討,要飯的?
那群衣衫襤褸的老人圍著他們不走,伸出雙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麼。志文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披索」,在每一雙攤開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張五元的,拿到錢的老人退到路邊,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個可以伸手的闊客了。
雅之心中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淚水,她為什麼從來不知道馬尼拉的華僑中還有這麼一群呢?是怎樣的情形造成他們可憐的景況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脫出人群立刻看見雅之的異樣,他馬上迎過來。
「怎麼樣了?雅之!」他不解的問。
「志文,你知道這些老人是怎麼回事?」她激動的問:「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兒女?他們沒人管嗎?」
「我也不怎麼清楚,」志文搖搖頭。「近幾年來總見他們在此地乞討,大概是孤苦無依吧!」
「孤苦無依?」雅之不滿的。「志文,你沒想過管—管他們?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國人,看他們流落異鄉,年老無助,為什麼不替他們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終於說:「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來問問他們看,」停一停說:「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們是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總不能任他們自生自滅吧?」雅之說:「唐人街口的中國乞丐,是我們中國人的羞恥!」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說:「然而——這是個獨善其身的社會,你懂嗎?」
「不懂,」雅之倔強的揚一揚頭。「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辦得到,我願把我所有的與他們分享!」
說完,也不理志文,打開她裝著不多錢的小皮包,真誠的,親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邊的老人面前,盡其所有的把錢分給他們每一個。當她聽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謝謝」,當她看見被現實磨去人性尊嚴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淚成串的落下來。總是這樣的,她想幫忙,卻又無能為力,難道沒有旁人和她有著相同的熱血?
「雅之,」君梅過來一把摟住她。「別這麼孩子氣了,大家都在等你進去呢,你幫不了他們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把淚水也吸乾。她真難過,她也明知幫不了什麼,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卻往往想不到這些,或根本不理會,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誰無父母?這些老年人該有人照顧的,怎能任他們在這兒自生自滅呢?或者我回台北時,我向僑委會提出———」
「你幫不了忙,雅之,」君梅歎一口氣。「事情不是這麼單純,別只看表面,好嗎?我也同情他們,可憐他們,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想庸人自擾!」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著唇。「君梅,整個暑假這麼長,我們想想看,或者可以有辦法——」
「雅之,」志文走過來,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動了,神態十分嚴肅。「我答應你,我要求父親盡量想辦法來安置他們,我保證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頭,仰望志文,這一刻,她覺得志文真是個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開了整天來最動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們謝謝你,」她認真的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高貴的內心。」
志文的臉微紅,好半天,終於說:「若要謝,他們該多謝你,」停一停,又說:「你的確是我見過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著君梅走進酒樓。
在二樓他們坐了最好的一個座位,是最好的一間被分隔開的房間,志文在菲華中的確到處受人尊敬與巴結,四個侍者在一邊侍候著,領班還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來巡視,所有一切全給雅之一種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覺,她越發肯定,她不會把自己投身在這種環境中。
晚餐後,大夥兒也就在酒樓門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華「勞斯萊斯」後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見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為那些乞討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擊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雅之搖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笑並不表示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