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嚴沁
「那是風鈴燈?」雅之指著那串綴著一片片薄薄、圓圓的貝殼片的東西。
「是!」他看一眼。「菲律賓特產的貝殼片吊燈!」
「很好看!」雅之微笑。白皙細緻的面頰上浮起陽光的紅暈,她不說自己是從馬尼拉來。
「進來!讓我使你開開眼界!」他一轉身領先進去,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
她只能跟他進去,心底卻是樂意的。
客廳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十二個榻榻米,牆邊排著曲尺型的一組米色沙發,特別的是沙發全是帆布做的,厚而柔軟,看來像一大堆海綿似的。沙發對面是一座白色木架,上面放了電視、電話、書和小擺設,難得的是那麼多東西「堆」在架上卻十分悅目,絕無雜亂的感覺。牆上兩幅巨型的照片,不是用錢可買到的POSTER;一幅是一個全裸的女孩子,雖是全裸,卻不會令人噁心和臉紅,黑白的光線所表現的只是柔美的線條,另一幅是半邊女孩子的臉,臉上只強調了清純,悲傷的眼睛和那一滴面頰上的淚珠。雅之抬頭看看他,疑惑的。
「這是你的家?」她忍不住問。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地絕不像一個學生的住處。
「是!」他攤開雙手。「你懷疑什麼?」
「你一個人住?」她皺眉。
「喂!小姐,我請你進來審問我的嗎?」他大聲抗議。「若不是我的家,若不是我一個人住,你以為是什麼?」
「我想——你的父母呢?」她終於放棄懷疑,這個男孩子從一出現開始就是特殊的。
「他們?在南部!」他搖搖頭。「他們是古老的、保守的,和我絕對不同,我們合不來!」
「他們給你這麼多錢來佈置這個家?」她還是又問了,她是稚氣的單純的好奇。
「這麼多錢?」他怪叫起來。「你從什麼地方看見要這麼多錢了?」
「這些新潮的沙發、木架、貝殼燈,還有照片!」她四下指著。奇怪的是,她和他竟像老朋友一般的有說有笑,但他們才第二次見面,他甚至忘記了她的名字。
「你這小心眼兒的女孩!」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沙發是我自己做的,買帆布來用衣車縫好各種套子,裡面是薄亂膠包碎海綿,木架是我自己釘好、自己油漆——當然也是我自己設計的,照片是我自己照、自己放大的,行了嗎?你還懷疑什麼?」
「我懷疑你說謊,」她望著他,他是漂亮,這年頭男孩子都學新潮、學嬉皮,故意弄得自己髒兮兮的,他卻漂亮得乾淨和體面,真不容易。「我不信你會做這些東西!」
「要不要我當面做一次給你看?」他笑了。「難道一個學生就該只會讀書?」
「我知道你除了讀書還很會玩,有很多女朋友,」她也笑了。「我無法相信你還有多餘的時間來自己做傢俱,自己照相又放大!」
「你還知道我什麼呢?」他的興趣被引了起來。雅之和他平常接觸的女孩子不同,她真純而坦白,還帶著些不過分的孩子氣,他的女朋友們卻——全想討好他和俘虜他吧!總之就是不同。「房子是我自己油漆、粉刷的,園子裡的草是我自己鋪的,紗窗是我自己釘的,門口的木柵欄是我自己圍的,我要住一處絕對屬於我,有我的風格、我的喜愛、我的精神、我的力與汗的地方,這樣我才舒服,才安適,才滿意,你為什麼不信?」
「你說得很好聽,但——你真不像能做這麼多事的人!」她坐得很舒服,沙發真是他做的?
「好吧!」他一躍而起,年輕人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拖進另一間屋子。
「我來證明給你看,喏,看到了吧?這是暗房,簡單而廉價的器材,一架舊放大機,就是外面的大照片。」
他旋風似的又拖她進另一間屋子,是廚房,滿地碎布什麼的,很明顯的他是利用這些材料在工作,那沙發,那木架——真是他自己做的吧?
「看到了嗎?」他指著凌亂的四周。「外面剛完工,廚房是下星期的事,下次你來會看見截然不同的新廚房,還有臥室——」他又拖她到小小的臥室,沒有床,一張單人床墊,一張白色兩用書架,把它收起來就變成一個櫃子。還有滿牆的各種巨幅照片。「你一定又不信那書桌是我做的,抱歉得很,又是我的工作成績!」
退回客廳,她才透一口氣,掙脫他緊握的手腕時,已被捏紅了,好痛。她沒嚷痛,因為她心中充滿了迷惑和難以置信,那樣一個男孩卻有那樣一份絕不相稱的工作成果,雖然說不上精美,但——太使人驚奇了,人的外表原是那般不可靠!
「你是政大外文系的,外文系教你做沙發?釘書桌?放大照片?」她望著他。
「這與學校有什麼關係?」他得意的笑了,露出整齊又健康的牙齒。「只要我感興趣的東西,我看一看就必能自己做,根本是好簡單的事!」
「講得自己像天才!」她開玩笑。
「難道你不以為我是天才?」他傲然的。「在我眼裡,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
「越說越狂。」她搖頭。突然間,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不是來跟他胡扯的,她該去張正浩家裡參加同學的烤肉會,她竟莫名其妙的跟這不熟悉的男孩子瞎扯了一大堆,真是離譜。她站起來,預備離開。「我要——」
「不信?」他根本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雖然我的廚房還沒修好,我也能做出好的牛排來,你留下來試試!」
她又皺眉,怎麼回事?他們甚至不是朋友,留下來試他的牛排?「我不——」
「嘿!你穿了條特別的裙子,」他像發現了新大陸般。「我從沒見其他人穿過。嗯!穿在你身上很有美感,等著,我立刻替你照相!」
話沒說完他已奔回臥室,立刻又衝出來,手上已拿了照相機和閃光燈。
「我的照相作品從來沒參加過展覽或什麼沙龍比賽,但技術絕對一流!」他左左右右的取角度了。「我照相貴乎自然,你可以繼續說話,別想著是在照相,我一定能照出你的性格來!」
「照相照性格?」她笑了。這男孩講的話都與眾不同。
「難道照相只照臉蛋嗎?」他一邊已卡嚓、卡嚓的在照了。「那和照相館的老闆有什麼分別?」
「你是攝影狂?」她打趣。
「若你是廣東人,該懂得『發燒友』,我對攝影——狂熱得像發燒!」他還在不停的照。「你是僑生吧?」
「我是浙江人!」她搖頭。
「哦!華僑是浙江人?」他意外的。「我以為你多半該是廣東、福建、潮州人什麼的!」
「浙江人還不少呢!」她笑。「喂,別照了,我越來越不自然了!」
「好吧!」他透一口氣站直了。「剛才拍到不少好鏡頭,下次你會看見你已經在我牆上了!」
「用照片來當壁紙也是件別緻的事。」她說。她又忘了要離開的事。
「別貶低了我的藝術,照片當壁紙!」他放下相機。看一看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喂,你叫什麼名字?上次說的我已經忘了!」
「完全沒有禮貌!」她並不真的介意,她根本沒當他是朋友,若不是程子寧說起他,她可能早忘了他。
「有什麼關係?我記得你這張臉,你這個人,你這條特別的長棉裙就夠了,名字重要嗎?」他搖頭。
「若是不重要,你可以拿我當程子寧,拿程子寧當我,」她好笑的。「我也可以當你是別人!」
「完全沒道理。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無論用什麼名字,人都不會變!」他不同意。
「那你就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她開玩笑。「記住這張臉,這個人,這件棉裙好了!」
他皺皺眉,拍拍額頭,倒在沙發上好半天不出聲,
然後突如其來的大叫一聲。
「何雅之!」他再叫:「你叫何雅之,對不對?我還說過人如其名,我記起來了!」
雅之有些高興,他終究還是記得她的。
「程子寧說謝謝你!」她故意岔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