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嚴沁
少寧愕然抬頭,彷彿有這麼一個印象,誰的手上也有類似的硃砂紅痣。
林德才吞一口口水,偷看少寧一眼。
「許家大小姐手中也有一塊?」他說。
剎那間,少寧如雷轟頂,許多前塵往事一起翻湧而來;何令五的臉,手上的硃砂痣在眼前交錯而過。突然間,她的瞼變成另一個像她的女人,指著他的手有著同樣的紅硃砂——無法控制的,他叫出聲來。
「怎樣?」梵爾體貼的扶著他。
「不不——」豆大的汗從鼻尖沁出來。驚駭義混亂的感覺令他無法思想,無法說話。一種恍然義似混沌的印象在腦子裹閃著。「啊——」
「少寧,做甚麼?」梵爾抱著他的手臂。
「我——我——」他喘著大氣,好久好久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一種明悟在心中升起,不知道悟到甚麼,但非常舒泰平和。「沒事。」
前世孽,今生報,有人這麼說過嗎?
人的前世今生,誰能懂呢?何令玉仇視梵爾,對他永不止息的糾纏,會否也牽連著上輩子的某種因緣呢?
飛機到香港機場,少寧急不及待的帶梵爾和林德才直往山頂,的士開得飛快,他還拚命催,焦急得前所未有。
「急甚麼?」梵爾又變回初識他時的開朗、平和、熱情。「一切不是都明白了嗎?」
「不知道。我急於想見九姨婆,她說過要我們告訴她結果。」
工人迎他們進去,另一女傭已等在樓梯。九姨婆好像知道他們這時會來。
「九小姐請你們上樓。」她說。
九姨婆坐在背光的窗前,陽光在她背後幻化成一道光環,她整個人彷彿在發光似的。
「我們找到她的墓碑。」少寧急著說。
九姨婆閃耀著光芒的眼睛漸漸就乎和下來,突然間就像一個老人家了。
「終究她未能隨他去。」她鬆口氣。
「方淑媛被她父親毒死,她是寧死不屈。」梵爾提高了聲音。「她已有孕。」
九姨婆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那笑容漸漸擴展到眼角,到整張臉上,笑容為她一直平滑細嫩的臉上添上許多細小縐紋。
「他們並不能比翼雙飛。」她又說。
「這是個悲劇,」梵爾聲音更大更高。「高紹裘飛機撞山身亡。」
「那——也是好事,」她說得恍恍惚忽,一秒鐘一秒鐘的,她臉上的皺紋更多起來。「他不能再令那麼多人傷心流淚。」
「你不覺他們好可憐?」
「愛過,得到過的還可憐,那麼,在旁邊一些死心塌地,終身不渝的人呢?」她揮揮手。「我終於等到我想知道的結果。」
「我可以告訴你詳細情形——」少寧說。
九姨婆再揮手,令他們離開。她緩緩轉身,把自己的面容隱在暗影中。
「九小姐——」林德才說甚麼。
梵爾輕輕推他一把,示意他出去。
他們默默在門外站一陣。
「我有點為她擔心。」少寧回頭望一眼已經緊閉的房門。
「你看見她的笑容,是不?還擔心甚麼?」梵爾領先下樓。
何令玉穿著一身素淨的套裝,平靜安詳的站在那兒。臉上彩色化樁不再,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寧靜笑。
「回來了?」她淡而友善的問。
梵爾和少寧都好意外,她的態度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不再仇視梵爾了。
「你想知道甚麼?」少寧仍有戒心。
「看你們的神情,必然找到想要的答案!」她拍拍梵爾的肩。「有興趣喝杯茶?」
「我能看看你的手嗎?」梵爾突然問。
「想看我這硃砂痣?」她攤開右手。果然一粒朱紅的痣端端正正在掌心,「斗零」那麼大。「與生俱來,據說好運哦。」
林德才重重的吞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少寧看他一眼,他下意識的點點頭。
「我們——還有點事,下次再來。」少寧深深吸口氣,他完全不懂,他們這些人,這七十年來到底發生了甚麼玄秘莫測的事。
「十天之後我們要回美國,」何令玉笑得好親切。「阿菲的生意大部分在那邊,長住香港到底不方便。」
「你捨得香港嗎?」梵爾忍不住問。
「嫁雞隨雞,總得跟著阿菲走。」
離開許家,坐在的士中,林德才鬆口氣。
「簡直——不可思議,和俞二小姐的紅痣一模一樣。」他驚歎。
「難道她是——」少寧看梵爾,沒再說下去。
「還有一個人,我們是否該去見一見?」梵爾突然想起。
「現在去?」少寧心意相通的瞭解。
「我——」林德才猶豫。
「一起去。看見你,他或有記憶。」少寧說。
農家大宅依然安靜美麗,夕陽中另有一種古舊但依然宏偉的氣派。
他們報上找農敬軒,開門傭人的臉上浮起異樣神色。他考慮一陣說:「請跟我來。」
大客廳中坐著兩個素色西裝的中年人。
「找舅公老爺。」二人低聲說。
其中一個中年人臉色一沉,很不高興。
「找舅舅?開玩笑嗎?」他說。
「對不起,大約一星期前我們才見過他,」梵爾搶著說:「我們才從上海回來,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另一個中年人也皺起眉頭。
「你們是——梵爾?」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梵爾意外。
兩個中年人對望一眼。
「我們是農敬軒的侄兒,也是目前他的至親,可以說他養大我們,」其中一個說:「如果你是他口中的梵爾,請跟我來。」
並未上樓,他帶梵爾、少寧穿過一扇門又經過一條走廊,走入後廳。
後廳相當大,有一千尺左右。梵爾才跨進去,已忍不住「啊」的一聲叫起來,因為她看見廳中掛著農敬軒的放大照片,前面長案上有鮮花素果。
「他——」少寧叫。
「昨天早晨他在醫院過世,沒有任何疾病,只因年老。」
「怎麼可能?一星期前還好好的——」梵爾說,忽然就流下眼淚。「他——他——」少寧用手擁著她。一陣奇異的陌生感踴上,她不是梵爾,不是他熟悉深愛的那個女人,他幾乎要放開她——只不過半分鐘的事,那陣奇異感消失,她又是梵爾了。
「他怎樣?」少寧問。
「他終究——等不及我回來。」她答。
「你說甚麼?」他說。
她搖搖頭,就在這時她變回梵爾。
「舅公臨去時十分安詳,只對我們說,如果梵爾來,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講完後,彷彿放下心中重擔,微微一笑就去了。」
「對不起我?!」梵爾莫名其妙。「我只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
「不知道,」那男人苦笑。「以你的年齡當然這——很可笑,他的確是那樣講,我們旁邊的人都聽得很清楚。他說「我對不起她」。」
「她?!」梵爾想一想。「或是她?」
少寧的眉心也皺,他聽懂了,她?或是她?梵爾?或是方淑媛?
「甚麼時候出殯?」他問。
「一星期後,殯儀館要排期。」
「我們會去。」少寧說,牽著梵爾離開。
「等一等,」梵爾站在門邊。「昨天他是早晨甚麼時候去世的?」
「早晨九點多,不到十點。」
梵爾、少寧十分動容。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那時間,他們不是正在上海一七三九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檢查那方一直微濕卻突然干了的水泥地嗎?方淑媛、農敬軒是同時去的。
或者,方淑媛守在那兒七十年,農敬軒等在世上七十年,然後,他們同時去了,這其中又有甚麼微妙關聯呢?誰來解釋?
「很奇妙的現象。」梵爾沉思著。「上輩子誰欠了誰,誰負了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他們心中有悔意,又或者他們心中結解開,他們會回到同一來處嗎?」
「完全聽不懂你說甚麼,」少寧拍拍她肩。「這件事是否該結束?」
「不知道。感覺上——似乎仍沒完。」
「意猶未盡?已鍾情了上海?」
「不不不,完全不是那樣,」梵爾認真的想一想。「好像有些甚麼事還沒解決。」
「剛才我感覺到——」一直沉默著沒說過一句話的林德才突然出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真的,我覺得——大小姐在那兒。」
「甚麼意思?」梵爾幾乎跳起來。
「她——」林德才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她是不是跟著我們回來了。」
「阿才,你在說甚麼?」少寧不悅。「光天化日,你——嚇人。」
「不不不,」林德才雙手亂搖,又看梵爾一眼。「我是說——好幾次,我在任小姐眼睛看見大小姐的笑容和眼神。」
「我——」梵爾驚訝的指著自己。「我只是像她。」
「不不,大小姐的眼神和笑容我印象深刻,我——一直記得,和你完全不同。」
少寧望著梵爾,梵爾望著少寧,兩個人驚嚇莫名,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不是真的呢?方淑媛隨著他們來到香港——少寧突然想起,他有短暫的時間感覺到梵爾變得陌生,梵爾變得不像梵爾,這和林德才講的有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