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咦,你好像挺關心劉老大嘛!」他嘻皮笑臉地說:「那天在暗巷,你們真的是要接吻,而不是比武功羅?」
盈芳啪的又一掌。
承忠差點跪下,口裡哇哇慘叫:「那天被你踢到的膝蓋還沒復元,今天又傷上加傷,我真是好人沒好報!」
「你是好人,天會塌了。」她扶起他說:「辣妹就辣妹。你以為我不敢呀!」
「你……有那種衣服嗎?」他遲疑地問。
「沒有的話,剪刀弄幾個洞不就得了。」她說。
「你真的要去?」他又問。
「廢話!」她說。
「萬一劉老大知道……」他有些不安。
「關他什麼事?這是我的工作耶!」盈芳盯著他說:「這件事就你知我知。你若透露半點風聲……」
「我曉得。」家志比比脖子,「你會殺人滅口。」
盈芳笑了出來說:「好了,別耍寶了!今天晚上九點來接我,要準時喲?」
承忠答應後離去。她滿腦子想,辣妹裝到底要多「辣」,才夠完成任務呢?
※※※
盈芳翻了一晚的衣櫃,除了敏敏替她買的幾件宴會禮服外,全是T恤、襯衫和牛仔褲,樣式中性,顏色中性,別說「辣」,簡直是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勉強可以派上用場的是一件超短的紅色褲裙,那是小美發胖後丟給她的。上身穿T恤,打個結,應該有幾分逃家少女的味道吧?
可笑的是,她連一個長穿衣鏡都沒有,因為她討厭看自己,更怕去意識到自己的女性特質。
十二歲站在通亮的舞台上,接受一群邪淫男子的評估,是她心中最難堪的記憶,想到又不免心裡發麻,巴不得有一把利斧將這一部分砍掉。
所以她一心要忽略外表,下當女人,就沒有人覬覦她的肉體,人生變得簡單乾淨,也可以少去痛苦和麻煩。
也因此,她最氣人家說她漂亮、嬌滴滴、美麗之類的話,彷彿一個待沽的貨品,準備要被人貪婪殘忍地掠奪。
但今天是「喬裝」辦案,不看不行。
她搬了椅子到浴室,站在上面,靠著小小的鏡子,審視她的道具。
不看則已,一看臉都綠了!
她的腿終年難得見陽光,不保養也雪白柔嫩,在紅褲裙的襯托下,意想不到的修長,差不多像選美大會上那些穿泳裝的小姐了。
她連忙跳下來,不敢再往下看。管他呢!為了李媽媽,為了淑卿在天之靈,她非要找到淑美不可。
現在是頭髮,變不了色,她就彷雜誌上的新新人類,胡亂分邊,弄一堆花夾子,看起來酷酷的模樣。
再來是臉上的妝。她把敏敏教她的步驟,前後秩序顛倒,拔幾根眉毛,灑些美工用的金粉,倒很另類,可以去馬戲團叫賣爆米花了。
電鈴響時,盈芳已很有心理準備接受大眾的眼光了。
結果承忠一看到她,便瞪著死牛般的眼睛,然後噴出一大堆口水,笑得像倒轉的陀螺。
「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她有些生氣地說。
「天呀!虧你生在九○年代,你難道都不看電視、電影嗎?」他還是捧腹笑著,「你這打扮,是我們祖母時代的太妹,哪是現代的『辣妹』?」
「有什麼不一樣?」她不服氣地說。
「我就知道你不會,所以特地從我歷任馬子那兒,搜刮了一些東西來,保證讓你『辣』透了。」
承忠說著,由門外搬進一個箱子,裡面琳琅滿目,她只認出一雙厚厚的高跟鞋。
「衣服呢?」她不解地問。
他拎起兩塊薄薄的布,遞給盈芳。
「什麼?這給三歲娃娃做泳裝都不夠,你竟然叫我穿?」她大叫著。
「別太誇張了,這種布料很有伸縮性。」承忠說:「現在年輕女孩都穿這個,你一定看過的。」
她是看過,但……唉!算了!反正不過一個晚上。
在臥室裡,她先換上半截的黑絲上衣,涼颼颼的,粉頸露出一大半,她第一次覺得胸部太豐滿,乳溝都遮不住,這能見人嗎?
下身的黑絲裙更慘,上不及肚臍,下遮不了臀部,不走光才怪。
不必照鏡子,盈芳就知道自己絕沒勇氣跨出去。不管承忠怎麼說,她硬是在裙子裡套件短褲,上衣外罩個開襟短衫,「暴露」自己總要有個限度吧!
承忠看到她,由期望變失望,但見她堅持著,他只好說:「好吧!至少腿很有看頭。我們再替你的臉和頭髮想想辦法。」
「嘿!這我可是照雜誌弄的!」盈芳抗議的說。
他不由分說地按她坐下,東弄弄西弄弄,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喂!你學過美容美發嗎?」她忍不住問。
「被拉去學過一陣子。」他說。
「很好呀!有一技之長,你怎麼不開店呢?」她問。
「我還是比較喜歡陽剛的工作,你能想像劉老大去替女人化妝、洗頭嗎?」他說。
家志當美發師?盈芳爆笑出來,幾乎無法停止,害承忠工作停頓,不過,她的心情至少放鬆了。
十分鐘後,他不知從哪邊搜出個鏡子來,放到盈芳面前。
盈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鏡中的她,有柔柔的粉妝紅彩,羽毛般垂覆的秀髮,一點都不怪,而且很美,美得像一塊可口的奶油蛋糕。
「這根本就不『辣』嘛!」她左看右看說。
「這你就不懂了!」承忠很有心得地說:「以前的太妹是要『恰』、要『悍』,要凶得和男人平等。但現代的辣妹則是要表示女性的解放,她們可以很純真,純真到傻氣;但又必須很性感,性感到男人當她們腳下的奴隸。換句話說,她們的打扮就是同時是處女和妓女,兩女一體。」
「體個鬼啦!你又打哪學來這一套的?」她好笑地問。
「這當然不是我說的,是那些辣妹說的。」他也笑了。「好了,我們該出征了吧?」
盈芳的最後一關是穿上那厚重的高跟鞋,像踩高蹺一般,危危顫顫的,希望她不要摔斷脖子。
她坐上承忠的機車時,他說:「我好像保鏢送小姐去上班哩!」
「你敢再說,我就縫你的嘴。」她警告他說。
「不用你縫,若劉老大曉得,我連頭都沒有啦!」他苦著臉說:「還讓你穿這樣,恐怕會被五馬分屍喔!」
「拜託你不要扯他,好不好?」她很凶地說。
承忠不再吭聲,只有引擎聲在黑夜的街頭,留下一陣又一陣的黑煙。
※※※
盈芳快被煙熏昏了,一波一波,裊裊不絕的衝向她的鼻子、喉嚨、肺部到部,她忍著,像在尖峰時期的市中心,很缺氧的急促呼吸著。
「在欄杆旁邊的就是阿寶,他是淑美的男朋友,淑美就住在他那裡。」承忠一進PUB就左右晃著說。
「淑美來了沒有?」盈芳實在看不清楚。
「好像沒來。」他說:「你只好對阿寶下功夫了。」
燈光大塊大塊的閃動著,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顏色,交織成迷離鬼魅的氣氛。
腐黑的、死白的、血紅的、慘綠的、膿黃的、妖紫的……在每個人臉上幻化成不同的模樣。
醉生夢死的世界。
盈芳的腳步,在光的眩囂中,幾乎踏不穩,平地變斜坡,台階變凹地,步步是陷阱。
她終於看到阿寶,紫色的臉、橘色的頭髮,身體融入黑暗中,她形容不出他的長相,就如同他那一大票朋友。
「冤大頭,好久沒看見你了!」阿寶抬起他尖瘦的臉,隨意招呼後又瞄著盈芳說:「新來的?」
「新的,全新的。」承忠強調地說。
剛離家出走的嫩貨是他們最喜歡的,可以把白紙沾滿污點,為所欲為,能毀掉一條生命,也能造出一個魔鬼。
音樂由無止盡的喧鬧狂喊,變得低柔,柔得只剩嗯、呀、喔、哦的聲音,流竄得像詭譎的蛇在陰晦之地,慢慢地吞蝕一切正常的光彩。
阿寶的手爬到盈芳的身上,她忍著欲嘔的感覺笑著。
「抽煙?」阿寶說。
沒有拒絕的餘地,盈芳抽了,但只在嘴裡就吐出來。
「啤酒?」阿寶又推一杯泡沫過來。
承忠使眼色。他曾警告說,這家PUB的酒不能喝,總是加料,像迷幻藥、快樂丸、興奮劑……一喝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到時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墨西哥的,保證銷魂!」阿寶看著盈芳說。
銷什麼魂?她搖搖頭。
「操!連這個都不敢喝,還出來混什麼?」阿寶嘲笑說:「還不如回去抱你老爸老媽的腿,當個乖乖女!」
當乖乖女有何不好?可恨她沒有可依靠的父母。
她看PUB的一些女孩,年輕的臉龐和體態,本像初早的曦日,冉冉的新月,應是美麗動人,如今卻淪於在黑暗的污穢中貶低、出賣自己。
說空虛寂寞,需要刺激安慰,卻不知早已糟蹋了自己的靈魂和肉體。
她就差一點掉入這種世界,聲色酒肉,由身心內外荼毒,任著家庭、社會、男人、女人,甚至她自己,來腐化她乾淨的思想及身體,然後只剩一堆受人唾棄的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