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言妍
那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候,也是她最有耐性的一次,爾後回想,盈芳都不禁佩服那個十二歲的自己。
逃出暗巷,她不敢回家,只拖著發臭骯髒的身體,走遍台北的電動玩具店,找她好幾天未歸的哥哥。
三更半夜的,能找到江世雄,也是她的幸運。
但淑卿,苦命的淑卿,就避不開惡運了。
一個星期後,世雄帶她回家,江阿坤奇怪地沒打也沒罵。因為淑卿兩天前在家中的廁所上吊自殺了。
從此,小閣樓更陰森,她老是看到白著臉的淑卿在敲那扇向陽的窗。人間苦,不忍留;
陰間慘,不欲留,魂魄無所依歸,所以四處相詢哪!
一直到搬離,盈芳的幻象才停止;而同時她也明白,淑卿的死,就好像她們曾有的膽怯、軟弱、畏縮、害怕及認命的往日種種,隨著一併埋葬掉了。
以後很苦的時候,她就會想起淑卿,想起她們最愛唱的一首歌「海鷗」;還有她們要共同展翅,遠離黑暗墮落的心願。
儘管孤獨,儘管寒冷
但我自由飛翔
是的,自由飛翔!
於是盈芳的人生裡,再沒有愛,沒有愛情,只有生存的現實。
誰料到現實中會掉下個有錢的姊姊呢?!所以盈芳化成兩個人,一個她往上飛了,一個仍在泥淖中。
因為,沒救出淑卿,是她一生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第一章
俞慶大樓的第十六層上有擦窗工人吊著,高處的氣流使鋼架車微微擺動,夕陽也在他們背後一閃一閃,像個捉迷藏的孩子。
盈芳盯著那反覆來去的抹布好一會,泡沫把玻璃上的污濁變得澄淨,簡單而俐落,人生若有這麼容易就好了。
她把視線收回,重新看著手邊的宗巷,頭一頁電腦整整齊齊打印著……
姓名:李林春枝性別:女歲數:四十六
家庭狀況:夫歿,女兒四名,一死、三下落不明。
生活狀況:獨居十坪違章建築內,無收入,靠社會救濟。年初診斷卵巢癌末期,房子即將拆遷,無家可歸,需快速安排住所及醫療方面的援助。
李林春枝,不就是淑卿的母親嗎?這名字讓盈芳一下子墜入慘然的回憶中。印象裡,春枝是個軟弱蒼白的女人,為了怕丈夫的拳頭,從不敢站出來為女兒們說一句話。她甚至比自己的母親秀平還糟,秀平至少還會衝上去與丈大理論搏鬥一番。
也或許扣此,秀平很早就過世,而春枝還能苟活到現在吧!
「蘭姊,李林春枝的案例處理了沒有?」盈月問著基金會裡資深的社工人員月蘭說。
「慈濟的人已去拜訪過她,也找好了醫院,但她一直不願意離開。」月蘭說。
「為什麼呢?房子不是要拆了嗎?」盈巧問。
「她說要等她小女兒回來,怕搬了,她女兒會找不到人。」月蘭搖搖頭說:「她那病情,只怕也等不到了。」
「很嚴重嗎?」盈芳眉頭微皺著。
「已經往上擴散了,她又不肯住院,只有更加速身體功能的惡化而已。」月蘭說,「她的頑固讓大家束手無策。」
想到春枝一個人在簡陋的屋子裡痛苦等死,盈芳的內心就感到一陣不忍。
「李林春枝的小女兒呢?」
「標準的問題少女,國中畢業就蹺家在外面鬼混,我們只有她觀護所和非法墮胎的資料。」月蘭說,「要找她很不容易,現在台北逃家少年太多了,他們自成一個團體,彼此互相隱瞞,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淑美也沒逃過環境的污染,及命運的擺佈。
淑卿的死,給盈芳一種向上的力量,卻沒有給小她五歲的妹妹任何啟示。
盈芳將宗卷看了又看,她們是淑卿在世上僅有的親人,她實在不能置之不理;但她在舜潔基金會中只管財務,沒有受過探訪調查的訓練,怎麼進行援助呢?
除非……除非是以朋友的身份。
盈芳一旦下定決心,動作就很快,她把桌子收乾淨,背起皮包,打算出發去她多年未留再涉足的舊居。
這時電話響起,盈芳一拿起話筒,文佩沮喪的聲音就從那一頭傳來……
「家志取消了今天晚上的約會了。」
「什麼?」盈芳驚訝地說:「怎麼會呢?我可是辛苦安排了很久,他不會這樣對我吧?!」
「他五分鐘前才通知我,說臨時有急事。」文佩似乎很難過。「我想他根本不喜歡我,所以才找借口推辭。」
「胡說!你條件那麼好,他不喜歡你,腦筋才有問題!」盈芳會想愈氣說:「我非找他問個清楚不可,你放心,我會叫家志給你一個交代的。」
掛上電話,盈芳撥了幾次家志的號碼,都不通。太過分了,他一定是故意的,那她就直搗他的工地,當面興師問罪。
才要出辦公室,敏敏迎面而來,見她一臉怒氣,問:「什麼事那麼急匆匆的?」
「還不是劉家志!」盈芳見了姊姊就抱怨說:「我好不容易幫他介紹一個樣樣都完美的女朋友,他居然約會幾次就開始拿喬,我正要去教訓他呢!」
「這種事是要靠緣分,一切順其自然,你這紅娘也別太心急了。」敏敏笑著說。
「我才不管什麼鹽分、糖分的!」盈芳說:「文佩是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她爸爸是大企業的董事長,而她長得溫柔漂亮不說,最重要的是,她喜歡家志,欣賞家志,完全不在乎他的過去。如果他能娶文佩,不就可以脫離北門幫和程子風的控制了嗎?」
「家志不是個愛錢的人,他也沒想過飛黃騰達,否則就不會拒絕我的資助了,不是嗎?」敏敏說。
「是呀!他一天到晚講『骨氣』和『義氣』,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被這兩股氣活活給勒死。」盈芳諷刺地說。
「我瞭解你的意思。」敏敏說:「但家志的脾氣根倔,你愈逼他,他就愈唱反調,尤其婚姻的事,更要慢慢來了。」
「還能慢嗎?」盈芳說:「你真能眼睜睜地看家志成為北門幫的第四個女婿嗎?那個程玉屏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騷成那樣又離過婚,碰到男人就大拋媚眼,家志娶了她,一生不就毀了嗎?」
「家志應該不會那麼糊塗吧?!」敏敏遲疑地說。
「怎麼不會?為了報恩,他那人什麼荒謬事都做得出來。」盈芳肯定地說。
「你真的覺得文佩適合他嗎?」敏敏又問。
「當然適合!我可不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喲!」盈芳振振有辭地說:「文佩出身良好,溫柔、善良、多情、芙麗,完全是你的翻版,而你又是家志心目中的第一偶像,照理說,他應該很容易愛上文佩才對。」
「胡說八道,我哪又是他的第一偶像了?」敏敏抗議地說:「小心你姊夫聽到,又要不高興了。」
「誰怕他啦?!」盈芳哼一聲說:「反正呀!我非救家志脫離險境不可。」
「瞧你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敏敏笑著說:「記得以前你多恨他,現在卻那麼關心他,真是差太多了。」
「誰教地想當我的哥哥,一心一意要照顧我?」盈芳眼珠一轉說:「這就叫做『禮尚住來』,一報還一報。」
「盈芳,你可別太頑皮了。」敏敏忍不住說。
「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盈芳說:「我得走了,不然我的男主角就要跑掉了。」
敏敏看著妹妹離去的身影,兀自呆了一會兒。
盈芳和五年前她初見時,在外貌上已有很大的改變,彷彿多一層自信,就多一分美麗,像一朵盛開的玫瑰,洋溢著耀眼的青春光彩。
只是有時太憤世嫉俗了,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說,像要把秋天的肅殺之氣帶到春天裡來。
她知道盈芳曾有極不快樂的童年,貧窮、受虐、飄泊,她幾次想談細節,盈芳卻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透露一點訊息。
心結是最難解的,有時甚至無解,把一個順直的人生,平白弄出許多縐褶彎曲來。
「為什麼要談呢?」家志曾私下說:「有些結痂曾流血刺痛過,何必再重揭傷口呢?」
「如果還有一些瘀腫和膿瘡在裡面,何不幫她清乾淨呢?」敏敏說。
「人體都有自愈能力,當它能消融時,硬要去觸碰,只會更糟糕而已。」家志淡淡地說。
當時敏敏有個感覺,他也在說他自己。也是從那時起,她相信家志對盈芳會有好處,在某些方面,他們兩個極為相似的人,彼此能在旁人不甚瞭解他們時,更快瞭解對方。
只是瞭解並不等於救贖。
唯有愛情才能治癒最深的創傷,撫平最頑纏的心結。
可惜的是,盈芳和家志都是否定和排斥愛情的人。
真不知這一場「作媒記」,會鬧出什麼結果來呢?!
※※※
計程車壅塞在下班的車陣中,喇叭聲此起彼落,像在玩接龍比賽,吵得人心浮氣躁。
「司機先生,能不能再快一些?」盈芳在後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