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言妍
幸好她還有英浩,有一根繩索抓牢了,她才不會被這一波波劈面而來的狂流衝倒。
天下著雨,陰陰沉沉,綿延不絕,如一場靜默無聲的哭訴。
靈均穿著一身的黑衣,臂上繫著粗麻,眉頭緊蹙,雙目紅腫,臉色異常的蒼白。
在一旁陪著她的是英浩,也是黑衣黑褲,他握握她的手說:「你確定要去嗎?」
「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該去祭拜他嗎?」
「我只是怕你承受不了。」英浩擔心地說。
「我這幾天不都撐下來了嗎?」她又忍不住拭淚說。
一星期過去了,靈均不能吃、不能睡,每天如行屍走肉般,以緣的身後事全靠英浩打點。他聯絡殯儀館,安排火葬場,白天陪她奔波,夜晚伴她熬夜未眠。
「你這個男朋友比真正的女婿還孝順呀!有一次葬儀社的人還說。
靈均什麼都無法想,像水中抓住根浮木般抓住英浩,她此刻只想完成母親的心願,讓她的父母能在另一個世界毫無阻隔地結合。
車子停在德威公祭的禮堂前,花環花圈從很遠的地方就排起,黑色賓主車一輛三輛,極盡死後的哀榮。比起來,以緣的火化就太悲涼簡陋了。但德威真的需要這些嗎?他一生所求的,死後所要的,不過是一個以緣而已。
靈均下了車,再轉身拿出骨灰罈,上面刻著方以緣,又附著意芋的名字。
「媽,我帶你來看爸爸了。」她低聲地說。
俞總裁的公祭,名流聚集,門禁也頗為森嚴,但靠著英浩,還算順利。
靈均對藏在懷裡的罈子說:「媽,進門了。
禮堂兩旁已坐了不少賓客,祭壇佈置得極為豪華,德威英俊嚴肅的相片就掛在中央。
雪子和兩個孩子穿著孝服跪涕,其他兄弟姊妹則依禮服喪。
倩容眼尖,先看到靈均,連忙走過來說:「你來了,我們都在等你呢!
「雪子還反對我來嗎?」靈均靜靜地問。
「反對也沒有用,訃聞上都寫了方阿姨和你的名字了。」情容說。
「他們不在乎這些虛禮的。」靈均哀傷地說。
這時,敏敏和盈芳也走了過來,環著靈均,尚未—一己語,淚就流了下來。
以緣火化那日,她們幾個人都是在場的。
「先去見見祖母吧!」敏敏說。
她們向坐在一旁的玫鳳走去。
玫鳳仔細看著靈均說:「你就是靈均吧?」
「我是靈均,我也把媽媽帶來了。」她這才亮出懷裡的骨灰罈。
「孩子,亡魂對亡魂,這是會相剋的。」玫鳳倒抽一口氣說。
「俞老太太,我爸媽相剋了一輩子,死了還怕什麼呢?」靈均很直接地說。
「靈均,你應該叫祖母的。」倩容提醒她說。
「我恐怕也是會克人的,最好不要叫。」靈均說。
「我也只不過說你一句呀!』玫風感傷地說:「你這脾氣還真像你爸爸。」
靈均又掉下淚來。
玫鳳拍拍她說:「現在是家屬祭拜,你去和你爸爸告別吧!
她走到祭壇前,雪子站了起來。靈均不看任何人,逕自跪下,捧著骨灰罈,對著照片中的人說:「爸爸,我第一次稱呼你爸爸,我帶媽媽來看你了,我知道你要的,只有她……只有她……」
靈均說到一半就泣不成聲,一旁幾個女眷也哭成一團,引起不少人側目。
魂兮歸來,魄兮歸來,黃泉路上,迢迢相伴呀!
「靈均,別再哭了,你會讓你爸媽走得不安心。」敏敏扶起她說:「禮堂後面有家屬室,你和祖母去休息一下,她想和你說說話。」
靈均想拒絕,但想到母親的交代,再看看英浩鼓勵的眼神,也就不再反對。
她抱起以緣的骨灰罈,再看德威遣照一眼說;
「爸,我很快就會把媽媽還給你。
俞家的人都比靈均想像中的好,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原本相熟的敏敏、盈芳、倩容和智威不用說,連沒正式見過面的振謙和玫鳳,很快就對這個遲了二十年相認的孫女兒噓寒問暖。
葬禮完那日,他們還搶著要帶她回家過夜。
「靈均住我那裡就可以了。」英浩說。
「跟你?那怎麼成?靈均又還沒嫁給你,成何體統呢?」振謙反對的說。
「俞老,靈均這幾天心情一直不穩定,晝夜不分,我比較熟悉她的作息,就由我來照顧她好了。」英浩堅持。
他這一說,全場的人都盯著他,弄得一向很酷的他,也臉紅起來。
「我習慣住英浩那裡,換個地方,恐怕會不自在。」靈均乾脆自己說。
非常時期有非常的做法,但這樣子的表白,也等於是公開她和英浩之間非比尋常的關係。靈均初遭大喪,尚未考慮那麼多,但英浩聽在耳裡,卻有說不出的窩心,靈均終於信任他了,如此的交予,必有愛在其中吧!
葬禮次日,公佈遺囑,靈均沒想到自己也有一份。她其實並不在乎,僅介意父母有沒有合葬而已。
德威的屍身已沉大海,搜救人員什麼都沒尋到。說是墳,也不過衣冠塚罷了,但以緣死前說的,海跟海,火跟火,土跟上,所以用火化,再灑入大海,名字也要並列在一塊墓碑上。
然而,雪子卻反對得很厲害,她說:「方以緣的骨灰要怎麼灑,我沒意見,可是德威的墓碑上絕不能有她的名字,不然我以後如何跟孩子解釋呢?」
這些都是靈均側面聽來的,俞慶大樓內第二次碰面,雪子對靈均仍十分冷淡,幾乎裝成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當吳律師提到德威財產二分之一給靈均,二分之一屬於雪子母子三人時,雪子當場暴跳起來說:「他什麼時候改的?」
「兩個多月以前。」吳律師說。
「我抗議!德威甚至還不曉得方靈均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種,怎麼可以把如此龐大的財富交給她?」雪子質問。
「雪子,靈均是我俞家的孫女,請你不要亂說話。」振謙怒喝地說。
「俞大太,不管方小姐的身份為何,俞先生就是指明要給她一半產業,你抗議亦無效。」吳律師接著說:「上頭指定俞信威、俞智威先生為遺產執行人。」
「我不要任何財產,只求我爸媽能用一塊墓碑。靈均站起來說。
「方小姐,這個不勞你費心。」吳律師說:「俞先生在遺囑中已交代清楚,他生前連墓碑都刻做好了,就是俞德威和方以緣兩個名字。
這對眾人都是個意外,難道德威已預見自己和以緣的死亡嗎?
振謙哀歎地說:「這孩子,父母都還在呢!就做這種不吉利的事!
「不!那塊墓碑不能用,我是他太太,有絕對的權利!」雪子仍吵鬧著。
「生前你不放過他們,為何他們死後還不放過呢?」靈均本不想和她吵,但實在忍不住了。
雪子怒瞪著她,又看見英浩保護她的樣子,狠狠地說:「你以為你勝利了嗎?進了俞家,又想進鐮田家,你不會如願以償的!
「姑姑,我是敬重你的,請你說話要有長輩的樣子。」英浩皺眉說。
「好!好!你們都中了方家這兩個女人的魔,我沒有不放過方以緣,是她死後都不讓我好過,你們應該評評理呀!」雪子歇斯底里地說。
靈均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來到走廊外。英浩跟出來,她偎在他懷裡,說不出是悲哀,還是疲憊。人生前爭一口氣,人死後爭什麼呢?
她無奈地說:「如果我媽還在,一定會說:隨她去吧!」
「那你父親會死不瞑目的。」莫浩說:「很多事是不能『隨她去』的,假若你真的『隨我去』,我會難過一輩子幄!」
靈均總算勉強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爸媽在天之靈會不會爭個不休呢!我甚至想,他們有一座好大的房子,好美的花園,後面還有一座農場。有一天,他們還會請我去參觀,我要帶好多花種……」她說著說著,又哭了出來。
時間會治癒一切,但經過最初的震驚後,她的哀痛感愈來愈深,似乎是無止盡的,像要在她的心中鑽一個洞。
這哭出來的心洞能夠補綴嗎?…
因為救難搜索的處理,以緣的骨灰能灑在德威出事的海面上,已是三個月之後了。
家志在琉球有朋友,所以先去佈置一切;接著信威、智威、英浩三個男生先到;再是敏敏、倩容、盈芳和靈均迎著骨灰而來。
那日雖冷,但陽光普照,幾朵雲飄來,光線折射,如同降下海面的天梯。
近海及沙灘已有不少家屬憑弔的花朵。家志將船駛出,海已恢復往日的平靜美麗,一點都看不出曾葬送過二百三十五條人命。
他們在天梯形成一大圈,太陽光芒最神奇明亮時,將骨灰罈開封。那灰順著餘光,落入大海,靈均隨著風向,灑在四個方向。
她嘴裹不斷說:「媽,爸爸在此,你好好走吧!」
骨灰飄散,海似溫柔許多。她們又開始酒花,一束束水仙、百合、玫瑰、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