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言妍
他又想到以緣,她還活著,又帶走紫晶水仙,是不是表示他們還有重逢的一日?問題是,他能夠再忍受另一個二十年嗎?
那漫長的歲月,想來可怕,過起來更是一種酷刑。
他拉開簾子,本想看看陽光白雲,窗外卻是一片漆黑,很明顯是暴風雨。他才準備要找空中小姐詢問大氣,飛機就劇烈搖動起來,所有警示燈瞬間亮了,後面傳來不少尖叫聲。
機長用沉穩的口氣要大家安靜,說只是一般的壞天候,過了這團厚雲層就沒有事了。
德威搭過飛機無數,什麼惡劣的情況都遇見過,早已能處變不驚。生死有命,這是以緣常說的話;他其實不是豁達,而是麻木,他不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倒媚的死法。
又過十分鐘,當他再度翻閱文件時,機身又搖晃,而且急速下降,這回機長的廣播有點語無倫次,他仍要大家稍安勿躁,馬上就會恢復正常飛行。
德威並不是很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人在飛機失事時,用小紙片寫出心裡想說的話……如果是他,會寫什麼呢?自然是給以緣的,在那短短的千鈞一髮中,能寫的只有聊聊數語,甚至一、兩個字。
他想化大概會寫——
以緣,愛你,等你……
他想到這裡,幾個恐怖的叫聲便貫穿機室,他們正向地心奔去,所有的燈都滅了,眼不能見,耳朵卻充滿非人間的聲音。
他知道出事了,還來不及反應,巨大的火球就漫散在天空,和風雨混淆,和許多碎片一起驚爆。
烏雲變紅雲,午後五點二十三分,琉球外海的太平洋海面,落下許多怪異的東西。
德威最後死亡的是他碎裂的腦部,在墜入無盡的黑暗前,他只餘一個念頭——
意芊,愛,救我……
那是一片好藍的大海,波濤洶湧,無邊無際,只在中央點綴幾個石筍般的孤島,以緣努力地爬著、跳著,後面跟著的是德威。
一峰還有一峰高,隔著是海水躍騰的深崖窄溝。
以緣測好距離,又順利跳過。她回頭等待,德威在另一邊對她讚許寵愛地笑著,她伸出手,他縱身一躍,指尖觸到她的,人卻落入那狂號的大海中。
她還來不及叫,大海就變成火焰,像火蛇般竄上來,她聽到德威淒厲地喊著
以緣,救我……
她毫不遲疑地投身入那火海,但馬上碰到冷硬的地面。骨頭的疼痛蔓延四肢,以緣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在租來的公寓裡,並由沙發跌了下來。
好怪異,好令人不安的夢呀!
兩個月過去了,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她仍時時憂心,今天早上還和靈均商量轉學的事情。
靈均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又沒錯,幹嘛要躲躲藏藏一輩子?」
「我只是不想困擾你俞叔叔。」以緣說。
「什麼都是為了他,那我怎麼辦?」靈均委屈地說。
「你很想見英浩,對不對?」以緣問。
「我……才怪!」靈均不願承認地說:「我早忘了他,他也不記得我了!」
每次討論都是沒有結果,或許她該放靈均回學校,自己找一座廟,徹底遠離塵世。
五點半了,在花圃打工的靈均快下班了。以緣想起身煮飯,腳卻不聽使喚,怎麼都無法站直。她試了幾次,心漸漸發冷,四肢麻痺的徵兆又再度出現,會不會她的脊椎又長氣泡了?
為何會在此刻?為何會在那個惡夢之後?她內心有著極不樣的預感,不幸的事情又要開始了嗎?
屋內突然變得黑暗,彷彿要將她圍困。她抬頭看見電視機旁的紫晶水仙,發出美麗剔透的光芒,如一盞引路的明燈。以緣冷靜下來,在地上爬著,想觸碰那淺紫,讓來到意識中的恐懼及混亂消失。「
半個小時後,以緣拿到了紫晶水仙,雙腳也奇跡似地恢復知覺。她又能走了,麻痺只是暫時,德威也不會有事的,夢不代表什麼,是她憂慮太多了。
僅管如此,她仍是一直精神恍惚,做完晚飯,就擦拭著紫晶水仙,沒注意到靈均比平日晚回家。
她將紫晶水仙高舉在吊燈下,三朵花瓣上染著幾點淡淡的紅色,她的血,還有信威和智威的,這種綠,有些詭異,是否在德威制定它時,就注定了一個命數在宜中?
樓梯咚咚作響,一陣嘈雜的開鎖聲後,靈均衝了進來。她的短髮飛散在臉上,大大的眼睛內有著驚恐,邊喘著氣說:「出事了!俞叔叔出事了!」
她尚未說完,就按著電視頻道,一片澄藍的海上,有一灘攤的油、破碎的機身,凌散的物品……新聞播報員用略為急促的聲音說——
「這架飛往關島的飛機,因不明原因,在今天下午五點二十三分墜落琉球東方海面,至今搜救工作困難。據悉機上二百三十五位機員及乘客,生還機會渺茫。因為關島有重要經濟會議進行,所以機上有不少美日各國要員,也包括了我國俞慶企業的總裁俞德威先生……」
以緣手一鬆,紫晶水仙直直往下落,撞到磨石子地面,「鏗!」一聲,深紫淺紫飛濺四方,花瓣、葉子各自分散,每一片碎裂承載著自己的淒楚血淚,不再是一體了!
他說人在物在,人亡物亡,是真的嗎?真是那夢嗎?以緣腳一軟,人往地心而去。德威陷入火海,她必須去救他,這是盟誓……
她流入黑暗的漩渦,一切很順利,眼前是冥冥的黃泉之路。慢著,怎麼有靈均的哭聲?哦!她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好多事尚未交代,她不能這樣就走……
以緣很努力地由某個深處回來,靈均的臉逐漸清晰。
「阿姨,阿姨……」靈均抱著她,哭喊著。
「我……我不是你阿姨……」以緣微弱地說:「我是你的媽媽,親生的媽媽」
靈均以為阿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頭,「阿姨,你清醒呀!不要嚇我,我該怎麼辦呀?」
「聽好。」以緣睜開眼,看著她,一字一字地說:
「我就是方意芋,意芋沒有死,骨灰罐只有衣物、指甲……德威是你的父親,千真萬確……」
那口氣,不是迷糊,也不是玩笑,所有事情一下子擊中靈均,生與死同時而來,她有些瘋狂地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還記得那個妖魔嗎?師父說,你必須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以緣幾乎用盡力氣說:「現在你父親走了,我也要走了,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說了這些話以後就走!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靈均哭著搖她說。
「對不起……」以緣想摸女兒的臉,卻無力抬手。
「我不要對不起!我只要你活著,爸爸也活著,我要當個有父有母的孩子,只要一天就好,一天就好!」靈均哭啞了聲音說。
「請……原諒我們。」以緣仍是說:「請將我們葬在一起,他在海裡,我也在海裡火就跟火,土就跟土……」
「不要!你不能丟下我呀!」靈均不接受地說。
「……纏綿不絕地念著,循環不斷地念著,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心裡的淨土……」以緣還想張口,卻已淚盡聲絕。
黑暗的漩渦又吸住她,這一次很快,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等待她的德威,隱約之間還聽到靈均的叫喊,只是愈來愈遠,直至成一小點,然後消失……
「阿姨!阿姨!」靈均看她合上了眼,心魂俱裂地喊道:「媽,你回來,你回來,你不能也死了呀!」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靈均慌亂地在屋內繞一圈,才想直打—一九找救護車。
顫抖地說完住址,她又呆了,只能哭。
電視仍舊放映著,有死亡的父親,躺在她面前的,是將死的母親,天地的崩裂,也不過如此吧!
她覺得好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一天之內,從無父無母到有父有母,又到無父無母,以後的日子她要怎麼過呢?
英浩!她想到莫浩,可是他的人仍在台北嗎?就撥這一次電話,若他在,就相信他;若不在,就是情緣盡了。
那一頭是電話答錄機,英浩用中文清楚地說「如果你是靈均,請打下面這一支號碼……」
阿拉伯數字還重複之二次,她很難不記下來,手也就順便撥了。
「喂!是靈均嗎?」英浩一開口就問。
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她顫抖地說:「我爸死了,我媽也快活不成了。」
「靈均,你在哪裡?告訴我,我馬上來!英浩的語氣有著明顯的焦慮。
她機械式地說出所在地,外面已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不要慌,我立刻就來……」
英浩還一直說著,但靈均已放下電話。
急救人員上來檢查量脈博,沒多久便說:「很抱歉,病人已無呼吸,也沒有心跳了。」
靈均只麻木地點點頭,她早知道,德威死了,以緣也不會獨活,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這樣被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