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言妍
他一步步將「意芊」捧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帶她回家,在枕畔日日相伴,但要如何對靈均她們提起呢?
或許應向黃泉及靈塔之神報備一下,謝謝他們多年來照顧他的妻子。
他把壇放在掌心間,跪於神壇前,默默乞求。
風颯颯吹過林間,大小葉片互響,像在傳遞從遙遠處來的訊息,然後窘牽的腳步聲,如此輕,彷彿月光拂照。
一個女人,長髮、白衣、黑裙,緩緩走來,她的臉素淨得如久遠前的一張照片,未經塵世,說不出年代,也說不出年紀。
她聽到了一陣梗在喉間的哭聲,如受傷的野獸;她僵住了,多年以前常在她耳畔心間的,徘徊不去,是遲來的悲傷嗎?
她看到靈骨塔,也看到了那個伏跪的背影,悲傷果真就在眼前。
她不敢動,但突來的暈眩,使她扶住一棵樹,待滿天暗星消逝。
不尋常的聲響讓德威回過頭,她看見她了,眼睛張得極大,「意芊」落在地上,發出碎裂聲。
他眨眨眼又搖搖頭。是夢是幻?是人是鬼?意芊競站在那裡,容顏一如昨日,雙腳能立,雙手能握,亭亭而立,如他記憶中的姣美水仙……
「意芊……」他向前走,卻腳步跟能。
突然,日越樹梢,天明澈大亮。
靈均跨步而來,人才到,就選出一陣銀鈴笑聲,她換著他的意芊,對他說:「這就是我阿姨,方以緣女士。
她又親密地賴著阿姨說:「這位是俞德威先生,他是倩容姊的大伯,說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你認得他嗎?
以緣尚未回答,德威就用怪異的蒼白說:「她認得我。」
以緣只是望著他,眼眸深不見底。他終於在混亂中抓回自己,原來以緣就是意芊!
他又向前走兩步說:「靈均,我能和你……阿姨單獨談談嗎?
遠遠鳴起悠回的寺鐘,靈均說:「要吃齋飯了。
「我們不吃。」德威又走近一步,抓住以緣的手臂。
以緣戰慄了一下,用極輕的語調說:」你先去吧!師父或許需要幫忙。」
「好吧!」靈均揚揚眉說。
靈均離去後,樹林又暗下,像另一幕。
德威急促地摸著以緣的手腳、身體、臉,是溫熱健康的,他激動地說:「天呀!你沒有死!是老天憐我,把你交還給我!」
他抱著她,那麼緊,一刻都不願意放開。
以緣不禁歉吁,眸中的熱,原來是淚,一旦流下,便無法斷絕。
彷彿又回到那窄小的公寓,恩愛相依的年輕夫妻,情深義重,恨不能融人彼此……但那豈是昨日?以為只是數小時的離別,竟忽忽跨越了二十年的歲月,能不令人痛哭嗎?
她摸著他的髮梢,已無當年的細柔;肌肉刻著滄桑,耳鬢有幾絲白髮,但味道仍是熟悉的
他也在看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彌補時光的隔閡。
「你都沒變,仍是我的水仙。」他癡癡地說:「究竟怎麼回事呢?為什麼瞞我二十年?你曉得這有多殘忍嗎?天保佑我能活到今天!」
「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以緣哽咽地說:「那年我媽帶我走後,我就一心等死,沒想到我竟懷了靈均。靈均是我們的女兒,你知道嗎?」
「我算出來了,她長得像我!」他激切地說:「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權利曉得的!你讓我錯失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德威,別生氣。」她摸著他的臉說。
「不!我沒有生氣,我怎麼會氣你呢?」他吻著她的手說:「我只是難過,二十年呀!我們竟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你怎麼會得呢?」
「我當然不會,但人生總有許多不得已。」她忍住悲哀說:「我在懷靈均時,病得很嚴重,連手都麻痺了;但是為了孩子,我拚命活下去,連醫生都不敢相信我能撐過來。生完靈均後,情況更加惡化,我常常陷入昏迷中,大半時間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
「你媽寄了一張死亡證明書給我。」他沉痛地說。
「原本我媽是要準備我的後事了,」她回憶著說:「結果靈均四個月大時,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住院好一陣子……我們就在那時候賣掉紫晶水仙,來付她的醫藥費…」
「我找到紫晶水仙了!」他急急的說。
「真的?」以緣張大眼睛說。
「那也算是一段巧合,我就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德威說:『不過,那都是題外話。現在快告訴我,靈均又是怎麼痊癒的?」
「我媽在束手無策之下,又去問她的師傅。」以緣平靜地回答:「師父說,我身上的妖孽已經轉到了靈均的身上;所以我必須和她斷了母女關係。她要父亡母亡,才能保住生命,甚至一輩子的平安……,,
「胡說八道!」德威打斷她說:「都是那該死的師父,才害得我們夫妻離散、骨肉分離!」
「德威,你聽我說。」她溫柔地安撫他道:「人世間有很多神秘奧妙,我們都還不懂,但自從『意芊』死亡後,靈均就真的好了起來,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也逐漸好轉,脊椎裡亂長的氣泡竟一個個消失,連醫生都無法解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理清這一段話,最後說:「所以『意芊』死了,活下來的是『以緣』?」
「是的,我後來就一直叫方以緣。我媽還真的為『意芊』辦喪事,所以才有那骨灰罈,其實裡面裝的只是我的一束頭髮、幾個指甲和衣物而已。」她說。
「好!『意芊』死了,我接受,但『以緣』不該瞞我!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他仍覺迷惑。
以緣』並不是一下子就康復的,我花了六年的時間才能行動自如。」她說:「這期間,我是想找你,但我媽不肯。她說,我若和你見面,又會是一場劫難!」
「又是師父說的,對不對?」他咬著牙,「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話嗎?」
「相不相信,漸漸也沒有差別了。」以緣淡淡地說:「後來我就聽說你結婚的消息,我想,我在你生命中,真的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了。」
「不!不!你從未死,一直在我的心上,又痛又熱!」他將她的手按在胸前,「意芊,我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我始終愛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叫我『以緣』,找已經不習慣意芊這個名字了!」她輕輕抽出手來。
「難道『以緣』就不再愛我了嗎?」他臉色蒼白的說。
『以緣』是另外一個人了,有份工作、獨身、扶養姊姊的女兒,吃齋念佛。以後或許到廟裡了卻殘生,她心如止水,早不談愛,也不愛了。」她說。
「不!我不接受!」他抱著她說:「意芊愛我,以緣也會愛我,我不准你離開我,永遠不准了!
「德威,你也是另外一個人了,」她輕輕推開他說;「你有成功的事業、有妻子兒女,那才是你的生活,你忘了嗎?」
「不!那只是軀殼,麻木不仁、行屍走肉,隨便你怎麼形容!」他說,「我從來沒愛過雪子,兩個孩子也像是俞家的財產,而不真正屬於我,只有你,只有靈均,才是我的一部份。」ˍ
「德威,你說這種話就太絕情了,他們畢竟和你生活了那麼多年,情份和緣分都夠深了,你好在意的是他們。」以緣真心地說。」問題是,若剩空殼.情如何深?緣如何深?」他半哀求地說:「你該明白我曾經活得多無奈空洞!意芊不!以緣,救救我,不要對我冷淡,不要拒我於千里裡之外,我的心回來了,你能忍再奪走嗎?」
她含淚的眼望著他說:「我們這一己之私,會害了許多人,你考慮過沒有?」
「你是我的妻子……」他頑固地說。
「你的妻子是雪子……」她加重語氣說。
「不管你怎麼說,就是不要趕我走,我已經失去你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他眼中有著決心和癡狂。
今天的重逢對德威而言是個極大的衝擊,現在他自然無法理智及全盤性的思考,以緣知道,此刻再怎麼說,都很難教他離開半步,就連她自己,也心亂如麻。當倩容嫁入俞家,去扯上一絲關係時,她就有一點害怕,然而,內心深處,她不也在期待嗎?
她狠不下心拒絕他,畢竟他是她的朝思暮想。而且,他若還是那不屈不別的脾氣,硬的來,一定會出事。
於是她靜下心來,很溫柔地說:「你不會失去我的。」
「哦!意芊!」他臉上僵硬的線條全都放鬆下來。
「但是別忘了叫我以緣,我可不希望『意芊』又出來惹麻煩!」她微笑說。
「我要抗議了,『她』是從不惹麻煩的。」他也笑著說。
他們把大理石骨灰罈抬起,輕手輕腳地送回靈骨塔。
以緣祈盼這一驚,別又擾動了清界的生靈死魂,她不是迷信,只是經歷那麼多苦難後,她對天地有種形容不出的敬畏。
但她要如何將這種感覺傳給德威呢?看著他因歲月而另有一番滋力的臉孔,是不是愛情又要全面巔覆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