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言妍
而且,她私心以為,畫唐銘比畫假人頭有意思多了!
老校工搖著下課銅鈴,珣美趁亂中交出她那與眾不同的畫作。
下一節課也是男老師,但高齡己六十有餘,所以不需要貞操保衛隊。太師椅被搬走,幾位耆老及校長、唐銘,都魚貫而出,和來時一樣,都是好笑的儀式。
一離開坐位,珣美又往窗口倚著,推開一點縫隙,讓冰涼的風吹在她燙熱的臉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過來,伸手要關窗戶,說:「小心又要挨罵了。」
「你不覺得這兒的空氣很糟嗎?」珣美皺著鼻子說:「不但是這兒,還有富塘鎮……不!應該是整個河間縣府,整個中國,總叫人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璇芝習慣了珣美的激烈言辭,只笑笑說:「這兒的空氣怎麼不好?仰德女校已經是我們的通氣孔了。」
「怎麼通法?」珣美說:「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著如護法金鋼,唐老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我看「西畫」就要變成「死畫」了。」
「你不是常說,自由是存於心靈及意志之中嗎?」璇芝仍神閒氣定地說。
「可惜這個世界,總是按照外在的形式來做事,把人都弄成了傀儡……」
珣美正說著,旁邊傳來一位女同學培秋的聲音:「我就說唐老師像結過婚的人嘛!
結果劉大嬸不信邪,連續向他提了兩次親,他都一口回絕,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這不表示他在家鄉有妻子嗎?」
「那可說不准呢!既然有妻子,為什麼不大方地說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學玉琴辯駁完,還轉過頭問璇芝:「你認為呢?」
「我怎麼會知道?」璇芝笑著回答。
「你們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背後閒嗑著男老師成親了沒有,這又與你們何干?」
珣美很不客氣地說。
「別說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喲!」培秋說。
「會有什麼好奇心嘛!」珣美仍一本正經,「像他那麼死板又無趣的一個人,我才懶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戲班裡的丑角,叫人想發笑而已。」
「丑角?還真虧你想得到!」玉琴笑出來說:「看來,天下之大,就沒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漢了!」
「當然,英雄好漢我要自己當,我才不相信女性會輸給男性。光說我們一個吳校長,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虛有其表的七尺漢了。」珣美說得更起勁。
「別和珣美辯了!她一心只想學吳校長,做個不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說。
「不要婚姻?那豈不是要到廟裡當尼姑了?」培秋驚怪地說。
「喂!你到仰德來唸書是念假的嗎?女人除了當男人的奴隸,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珣美想想又說:「不!甚至還能說,女人脫離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海闊天空……」
大伙正聽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來「啪」地一聲關窗子。她們才發現教國學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顫顫地走到講桌前,在石板上寫下今日的作文題目「論守道而勿失」,旁邊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書中探經義」。
珣美瞪直了眼。論守道,八成是論守婦道;而女誡、女論語、內訓、女范捷錄這四本書,她早就丟到腦後了。
偏偏這堂課是富塘鎮那些衛道之士要求的,連要抗議的權利都沒有。珣美只有不甘心地磨著墨,手裡毫筆一揮,寫下的頭兩句,竟是革命女傑秋瑾的詩:淤泥有願難填海,煉石無才莫補天。
唉!她何時才能衝破家庭及社會的藩籬,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陣寒風襲來,身旁的窗被吹開了一個小縫,恰好夠她看見雪地裡踽踽而行的唐銘。
那飄飄的衣裙,頎長的身形,從遠處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課堂上的表情和姿態,珣美又要發笑;仔細尋思,這還真是相當怪異的樂趣呢!
***
珣美躲在藏書樓中翻著一本本老舊的籍冊。這裡是段家最僻靜的一個角落,遠離園內所有的勾心鬥角及骯髒行徑。
二十年前,當段允昌用巨資買下這宅第時,也同時保留了藏書樓中的一切東西。他自己當然是不讀書的,那些連燒灶都嫌的紙冊,只成了他與地方土紳附庸風雅的一種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歲時,因為一次捉迷藏的機會,發現了裡面堆棧的書籍。她那讀過詩文的母親,便由牆上一幅字開始教起。那幅字聯雖已蛀蝕,但她仍記得其中的幾句:一書一世界,一字一如來,自在自在。
據說在許久以前,樓外的扁額就寫著「自在軒」。
這確實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避開父親和幾位姨太太的鴉片煙,兄弟們的欺侮,姊妹們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惡。
在成長的過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別的。孤立的是,她母親如蘭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個這女兒,特別的是,在段家一門的不學無術下,珣美偏喜歡唸書,他們笑她是遺傳到中過秀才,卻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這種一妻三妾,三兒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應該會過得很淒慘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學識,又愛珣美的聰慧,所以對她們這一房有某種程度上的寬容與放縱。
比方說,如蘭受不了妻妾間的傾軋,自願入尼姑庵帶髮修行,這對段允昌而言,是很沒面子的事,但他也勉為其難地答應。又比如,他一直任著珣美讀書,甚至還不顧眾人反對,送她進仰德學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鎮幾個有名有姓的大戶,都把他們的女兒送進去了,我能落人後嗎?他們老說我是暴發戶,是仗著幾個臭錢的粗人,我就要讓他們瞧瞧,我段某人養出的女兒,也不輸給狗屁翰林的宋家!」
這些話說得令人啼笑皆非,雖然顯示段允昌對三女兒的偏愛,卻也讓珣美更瞭解她與家人之間巨大的鴻溝。
捻亮油燈,她再繼續翻閱吳校長借她的新青年雜誌,其中正倡行「新文化」運動,支持民主與科學,反對舊有中國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諷時,一針見血。而他們段
家就是腐敗中國的縮影,最需徹底改革的。
突然,上樓的腳步聲響起,珣美由裡頭說:「我不是告訴你,晚膳以前都不要來吵我嗎?」
「小姐,是老爺有請。」她的丫環小春在門外說。
珣美只有下樓來,沿著迴廊走到前廳去。
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絲絲飄在臉上,讀了一下午的書,竟不知溫度降了許多。
段家大廳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輝煌,那最高級的紫檀、楠木傢俱不用說,還有西方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擺設,在驚歎其奢華之際,還有不倫不類之感。
她繞過鑲著金銀寶石的屏風,熟門熟路地來到左翼的暖閣。一排嫣紅的宮燈下是長長的床,上面鋪著黃色錦緞被榻,中間擱著精雕細琢的方形煙盤,各種細巧美麗的煙具、小茶壺、香煙缸、點心,分別散置著。
段允昌和四姨太各躺一邊吞雲吐霧著,屋內的角落還有下人忙著燒煙膏,一片昏昏沉沉,寫滿醉生夢死。
珣美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歲的幼弟執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蓮旁,拿著小煙桿兒當玩具般吸啃著。
「天呀!他才幾歲,你們就教他吸鴉片煙,這不是存心要毀掉他的一生嗎?」
珣美一個箭步向前,搶了弟弟手中的煙桿。
沒想到執青大哭起來,跳著要搶回他的東西。
四姨太連忙坐直身體說:「咦?這是我生的孩子,我愛叫他吸什麼就吸什麼,你管得著嗎?」
「執青有氣喘的毛病,我們只是讓他夜裡睡得好而已。」段允昌動都不動一下,懶懶地說。
珣美把煙桿藏在身後,就是不讓執青拿到。這時候,執修走進來,用力搶過煙桿,交給了又哭又鬧的弟弟。
「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難道你也要執青吸鴉片上癮,成了沒有用的廢物嗎?」
珣美爭不過兄長,氣急地說。
「你說這什麼話?誰又是廢物?」執修怒瞪著她說。
「就是你!」珣美毫不畏懼地回答。
執修一巴掌過來,珣美早就預料到,所以快速閃開。執修老羞成怒,拳腳的架式都出來了。
「好了!」段允昌終於坐直身子,大咳一聲說:「珣美都那麼大了,你這做哥哥的還欺負她,這像什麼話呢?趕明兒個給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著走!」
「誰又是馬化群的大舅子?」珣美一聽,臉色大變的說:「爹,我不是拒絕這門親事了嗎?我打死也不會嫁給馬家的人!」
「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來了,爹早已點清收庫,你是非嫁不可囉!」執修幸災樂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