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言妍
「別那麼言不由衷的樣子。」史曼如笑彎了腰,「在你眼中,木材拓哉可能還不如動物園的那群笨大象呢!」
「胡說,大象一點也不笨,它們是很有靈性的,比人類可愛多了……」雁屏直覺地辯駁,等她發現自己在說什麼時,已來不及收口了。
只見三個女孩早已笑得東倒西歪,有人還跌進路旁的樹叢裡,把絲襪都刮破了。
「你還說你沒問題!」江玫笑岔了氣說。
雁屏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那裡,任大家嘲弄。她臉上有淡淡的蒼白,眼中有隱隱的蕭瑟,為什麼她會和大家不一樣呢?
於凱慧沉住氣,擁著雁屏說:「娃娃,別生氣喔!我們都是為了你好。真的,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若真繼續遵守那個『二十一歲條約』,以後難保不會有三十歲或四十歲的。到時,搞不好連你的工作、戀愛、婚姻,甚至生幾個孩子,都不能獨立自主喔!」
「好修哪!」江玫伸伸舌頭,半央求地說:「好嘛!說好嘛!你可以把這次的溪頭之旅,當作是對權威及迷信挑戰的『獨立宣言』呀!」
「『獨立宣言』?嗯!說得好。」史曼如再加上另一句,「還有,你若不去,我們就找別人湊數,暑假的日本之行也就沒有你的份了喔!」
這就是重點,她不能再失掉一票朋友了,否則她的學生生涯,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猶豫了半晌,雁屏點點頭說:「好,我去,我會試著說服我爸媽的。」
「說服不成,就離家出走嘛!」江玫在一旁打氣說。
「好主意!」史曼如也拍手附和。
幾個女人又七嘴八舌地在校門口講了好一會兒。
「嘿!乾脆到我家去看日劇怎麼樣?」於凱意提議。
「好哇!」曼如和江玫同時說。
「我不行耶!我爸今天會回來。」雁屏一臉歉意的說。
「我們本來就不把你算在內。」史曼加聳聳肩,「反正你永遠都有事,我們早就習慣了。」
四個女孩在漸垂的夜幕中分道揚嫖,其中,三個手勾著手,親密地向東,一個則形單影隻,落寞地向西。
總是這樣,她永遠都是被孤獨留下的那一個。
史曼如的無心之語,一直在雁屏的耳旁迴響著——不把你算在內、不把你算在內……
她彷彿看到十幾歲的自己……阿里山之旅,她是全班唯一沒去的;中橫畢業旅行,家長拒簽回條;墾丁公園三天兩夜,她不能參加,連老師都罵她不合群……
一次又一次的,那些同齡的女孩有了共同的回憶和歡樂,但都不包括她。於是,有形無形的,她慢慢地被排斥在外,青春也只留下獨啃的寂寞。
她有預感,這次不去溪頭,所有曾在心頭劃下的創痛,·又要重演一遍。
都是孫師父那一套「孤寡命」、「閉塞命」害的!從小,她就和母親在鄉下冷清相守,直到上大學才有機會來台北。
而上了台北,母親也為了她的「安全」,一直在學校附近租屋,緊緊的盯著她,讓她活動的範圍都局限在小圈圈內。
是的,小圈圈!
整座台灣島,她就活在幾個小圈圈內,不曾往直或往橫延伸,更不用說島外的廣大世界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沙灘上的小螞蟻,一個洞鑽進,一個洞鑽出,既看不到大海藍天,也走不到遍山礁石,然後一生就這麼結束了。
她不是不懂得反抗,只是多年來,她皆生活在一種差不多和「宿命」一樣強大的觀念中,已習慣那道
「枷鎖」
然而近日來,她突然變得無法忍受,不只是史曼如她們常在她耳邊的「洗腦」,還有她內心的呼喚,和一些不清楚的怪夢、一些暗影在霧中追逐她……
尤其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快到了,長長的等待,進人倒數計時,她內心反而更混亂、更茫然了。
雖然答應史曼如她們要去溪頭,但她自己仍茫茫然不確定呢!
雁屏一打開雕花大門,就聞到紅糟鰻魚的香味,這是父親最愛的一道菜,而他認為只有母親能做得恰到好處,所以每次他要來,母親便會花一天的時間選料、配料、醃漬、裡粉,再一塊塊細心的炸,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讓父親進門使剛好下肚,以滿足他的口腹之慾。
「呀!你回來得正好,才起鍋,趁熱吃,又酥又軟。」簡秋華看到女兒便招手,一臉掩不住的快樂模樣。
程子風聞聲,也揚起油膩膩的手,大嗓門地說:
「哈!我最漂亮聰明的女兒,來,讓我親一個!」
對於這個父親,雁屏是又愛又恨。
十歲那一年,她當選為全校模範生,卻因為父親被列為一清專案中的甲級流氓而臨時被取消,那種羞辱,她至今難忘;那也是第一次,她發現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竟是被歸於「壞人」一類的社會害蟲,那種幻滅感嚴重地啃噬著她小小的心靈。
又十年過去,儘管父親號稱已改邪歸正,又在漁業、運輸及建築方面有一番事業,但雁屏仍有身世不清不白之感,所以,她一直不敢讓朋友知道她是程子風的女兒。
程子風完全不懂女兒的心事,仍用寵溺的態度說:「秋華呀!你看雁屏的俊模樣,像不像當年你在『白蛇傳』裡演的白素貞呢?」
「你什麼不好比,幹嘛去比我唱歌仔戲?」簡秋華說。
「對!對!雁屏是尊貴命,北門堂的公主,自然不能比唱戲的。」程子風像突然想到什麼,從公事包裹拿出兩個小盒子說:「『快看看老爸給你帶什麼禮物來了。」
雁屏正滿腦子想著溪頭的事,做不出興舊的表情,但在母親催促下,只好先打開紅色的珠寶盒,頓時,白緞布上那鍰著粉晶的鑽石項鏈照熔生輝,有著令人驚歎的嬌艷與美麗。
「怎麼樣?夠氣派吧?」程子風得意地說:「這是歐洲名牌珠寶的年度項鏈,叫『粉紅玫瑰』,我可是費了千辛萬苦才托人買到一條,配得上我們雁屏吧?」
「實在太美了,像是給公主裁的。」簡秋華眉開眼笑地說,拿起項鏈就往女兒身上戴,順便問:「多少錢買的?」
程於風說了一個價錢,雁屏立刻張大眼睛說:「爸,那麼貴,為什麼要實呢?你明知道我從來不戴這些東西——」
「為什麼不戴?」程子風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四姐可是愛得要死,我還不給她呢!你別不知感激了!」
「雁屏當然戴,她喜歡得不得了,對不對?」簡秋華忙打圓場說。
雁屏只有依順的份。瑩潤璀璨的粉紅色寶石倚在白衣上,和她粉嫩的臉龐相輝映,更顯出一種雅致嬌貪之氣。
程子風看了極滿意,逕自打開第二個珠寶盆,裡面是一隻藍綠色的玉手鐲,鑲著眼睛形狀的黃金,中間還有銀質的眼珠,看起來有些可怕。
「這是孫師父送的,說是從土耳其來的,可以辟邪。」程子風說。
簡秋華拿起來左右看著,問道:「孫師又回大陸,生意做得如何?」
「很好哇!處處生機,想想看,十幾億人口的市場,等於是數不盡的寶藏。」程子風說:「他算準我邊立委會中,今年名利兩發,正打算和我合作呢!」
「真會中嗎?聽說『女神龍』何詠安的後台很硬,你拚得過她嗎?」簡秋華問。
「你是說她那當過部長的爸爸何舜淵嗎?」程子風不屑地說:「哼!都換時代了,誰遺怕那些?人家天天在鰓老賤不死,他還敢出來耀武揚威嗎?」
「他們多少還有些黨政關係嘛!你看何詠安那個律師弟弟,叫什麼何永洲的,人好厲害還有一個教授哥哥何永旭,形象正派,感覺就比我們好。」簡秋華說。
「你又窮緊張了!現在的人呀!要的是有氣魄的英雄,像我這種白手起家,有群眾力量,又黑白兩道走透透的,才會勝利,誰要那些手腳幼嫩的小菜鳥?」程子風哼著鼻子說。
雁屏聽到父母談起政治,一點興起都沒有,正要偷偷回房,又被程子風叫住,只好乖乖的坐在椅子上。
「對了!你媽有沒有說,我這兩星期都要住在這裡?」程子風問。
「沒有哇!為什麼?」雁屏問。
「我下個星期要去洛杉風看你秋美阿姨,你爸過來陪你。」簡秋華說。
這樣或許她就能溜到溪頭去——雁屏馬上說:
「哎呀!我都那麼大了,根本不必人陪。而且爸在北門堂這麼忙……」
「再忙也沒有女兒重要。」程子風不給她插話的機會,又說:「你知道你媽這次為什麼到洛杉礬嗎?她是要去幫你打聽學校的。」
「打聽學校?」雁屏吶吶地說:「爸,我才大三,都還沒畢業呢!」
「這裡的學校就別念了。」程子風說:「我的計劃是,等你滿二十一歲,我就送你出國,去念那金閃閃的政治博士,到時候,我們北門堂也有所謂的『好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