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言妍
「我懂了,我會保護他、提醒他的。」他點點頭說。
「謝謝你。」芮羽話說完,便隨女尼走上山階。
夜極深靜,寒雲寺的輪廓已化入暗寂中,什麼也分辨不出,就如同以後她完全隱出人世的日子。
其實,這也沒那麼糟,以前大哥不是也叫她到白湖寺了卻殘生嗚?如今不過是「白湖」改成了「寒雲」,而她失去了完全的自由而已。
上天的安排也真難解,她連出家,也要在岱麟方圓百里之內。他會在悠悠歲月中娶妻生子,享受榮華富貴;而她則在幽幽長日之中,一聲佛一聲佛地念到不會再為他心痛為止。
第八章
岱麟麾下的大軍,七月底抵達南京,速戰速決,將鄭成功的軍隊驅離長江後,九月便班師回朝,只留達素在福建,與閩浙外海的叛軍做招降談判。這次鄭氏的攻打,能在東南半壁造成轟動,南京也差點失掉,主因在於軍守匱乏及民心不定。而能收復之因,全靠兩江總督及提督的援兵之計。他們說,家眷全在北京,依大清律法,守城過三十日遺失敗者,有罪也不波及妻兒,所以,他們便與鄭氏軍隊約好三十日之後再投降。就是這三十日,廣東、湖南的大軍先來到,再等北京統籌的岱麟一入長江,便在南京外圍前後夾擊。
鄭成功因喪失最好先機,又輕敵,最後不得不放棄江南,回到原來的根據地。鄭氏的失敗,是反清復明志士的一大挫折,對清朝而言,他們的統治又更進一步穩固,從此江南禁止集會結社,士人的思想被嚴厲地控制著,使造反的可能性達到最低。
鄭成功的軍隊縞素痛哭自不必說,在北京的勝利慶功宴則不分晝夜的舉行,加官進爵封賞,由內閣到吏部、兵部—一發出。
而代皇帝出征的岱麟,則更是有賞不完的宅第、馬場及金銀珠寶,靖王府川流不息的祝賀人潮,將附近幾個胡同擠得水洩不通,若干年後,人們都還津津樂道。
這些火樹銀花的輝煌,這些寶馬雕車的熱鬧,岱麟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因為他耳旁還存有炮聲隆隆、馬蹄踐踏的情景。一次的征戰榮耀,是多少血流成河的生命換來的,實在不值得人們在堆起的屍身上歡騰又歌舞。好不容易,慶祝逐漸到尾聲,在秋涼季節,只剩幾個較遠到的親戚還逗留著,旬月下來,岱麟已經養成每日必醉的習慣,只要有人乾杯,他必奉陪。
「好啦!你不可以再喝了。」這一天,太福晉終於看不過去的說話了。
「這是代表我和允綸兄弟友好,怎麼能不喝呢!」岱麟笑著說,他除了瞼稍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可不是嘛!我和大哥是血濃於水,胳臂往裡彎,哪會為一個女人反目成仇呢?嘻!」允綸則是小眼變大眼,人都東倒西歪了。
「對,我疼允綸,正準備把西郊的別墅給他立戶哩!」岱麟說。
「沒錯,尤其是你娶了蒙古格格後,我更要搬出去了!來,為蒙古格格乾一杯。」允綸又起身倒酒。
「蒙古格格?我不是已經娶過了嗎?」岱麟皺眉說。
「那是王容,我現在說的是另一個——」允綸喝了一大口酒,話沒接下去。
「不!我娶過一個蒙古格格就夠了,不要另一個。」岱麟站起來,允綸恰好遞過一杯酒,他手一甩說:「不要,我只取一瓢飲,一瓢飲呀!」酒杯一飛,打到了太福晉及幾個客人身上。太福晉臉色一變,生氣地說;「夠了,你們兄弟也鬧得差不多了。來人呀!把王爺和貝勒攙扶回去,見他們把醒酒湯喝完。」
岱麟嚷著不用人服侍,一路跟蹈地往金闕軒走去。賀古揚在後面跟著,不免叨念道:「王爺,酒喝多了會傷身,你不能每天再這樣喝得醉醺醺了。」
「賀舌揚,你不懂。人生惱恨多,但願長醉不願醒呀!』岱麟停下來說:「只有酒才會讓我一覺到天明,只有酒,才不會讓我覺得醒來無味呀!」
賀古標早知道王爺有失眠的問題。在南京征戰時,不能喝酒誤事,他常常是睜眼到天亮,所以班師回朝肘,人整整瘦了一大圈,表面上他是憂國憂民,但賀古揚很清楚,王爺其實是為了顧姨娘。
這一個分神,岱麟已踏上通往「澗石塢」的小橋。古揚連忙攔著說:「王爺,咱們金闕軒在另一個方向哪!」
岱麟猛推開他,意即誰擋我誰倒楣;古揚跌了一大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岱麟爬上那掛著幾條瀑布的亂石假山。
先前,賀古揚並不明白為何岱麟要爬那麼高,只是有幾個清晨和黃昏,就見他待在山石項,或坐或立,危險的景象令人怵目驚心。有一天,賀古揚憋不住好奇心,自己偷爬上去,才赫然發現,在假山便可以遠眺雲霧裡的西山,這不是又為了被幽禁在寒雲寺的顧姨娘嗎?既是顧姨娘,賀古揚也不多勸,只能警覺些,讓岱麟來「洞石塢」,來了便防他摔下來。
十月深秋,天暗得很快,入夜後亦有霜寒之氣。賀古揚左右看看,說:「王爺,我們回金闕軒吧!您剛喝了酒,小心染上風寒。」
「別管我!」岱麟吼著。
賀古揚又勸了幾次,直到太陽西沉,天邊已呈墨紫色,根本看不到什麼山影了,可岱麟還是佇立不動。
「真是的!」賀古揚忍不住又嘀咕了,「既然想念她,把她接回來便是了,何苦在這裡早看晚也看?」
「你說什麼?」岱麟的聲音由山頂傳下來。
賀古揚豁出去地回話,『卑職是說,王爺何不乾脆到寒雲寺去將顧姨娘接回王府呢?」
「你大膽放肆,王府裡哪有什麼顧姨娘?你再說一次,就小心我鞭你三十下!」岱麟想責著,人像要飛下來接他一頓。
賀古揚退後幾步,又繼續碎碎念,「顧姨娘說的果真不錯。」山頂上的岱麟頓了一會兒,然後如賀舌揚意料中地又問;「她說了什麼?」
「她說,只要王爺當滿人的一天,就不可能有接她回來的一天。」賀古揚照著回答。
岱麟聽了,突然仰天長笑,那笑聲將棲在樹中的鴉鳥野雁都嚇得飛上天。
「賀古楊,她真是該死的冰雪聰明,對不對?她早看透本王的心思了。哈!我怎麼能不當滿人呢?我是滿洲第一英雄,怎能敗在一個小小的漢人女子手上呢?她甚至連弓箭也拿不好,一把刀也舉不動,我怎麼能敗給她,是不是?」
「王爺,小心呀!」賀古揚緊張地在假山下張望著,開始後悔用話刺激他。
「還記得芮兒嗎?我們老是要訓練她,我甚至想讓她考科舉、中狀元,位列三公九卿。哈!中狀元?我真不知道是要把她留在身邊當女人好,還是當男人好呢?哈!哈!」岱麟的身體搖搖欲墜,笑聲變得極為淒厲。
情況不對勁了!賀古楊高喊來人,但他尚未叫開,就有侍衛舉著火把圍過來,因為岱麟的狂嘯聲已驚動了府內上下。
火把愈來愈多,岱麟人又面對著西山,山已沒人黑藍的天幕,就像他永遠再也見不著的芮羽,他狠狠地喊話。
「芮羽,顧芮羽,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是顧之諒的女兒?你為什麼是顧端宇的妹妹?你竟要叫我不當滿人才能見你,還說什麼心向著我,你該死!你天殺的該死——」
隨著那最後一聲「死」字,他整個人往後仰,如一片葉子般掉下來,眾侍衛七圍八堵的,才把半醉的岱麟接個正著。
賀古揚很怕去驚動到太福晉,所以叫人快手快腳的把岱麟抬回金闕軒。
點了安魂香,也灌了醒酒湯,賀古楊趁空交代幾位奴僕時,岱麟又下了床,瘋狂地在房內打轉。賀古揚被他搞得手足無措了,他追隨岱麟那麼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就不曾看過岱麟如此喪失心神的模樣,醉也不該醉成這副德行吧!但他哪能瞭解岱麟的心呢?
剛從南征歸來的第一天,岱麟一進房間,就發現所有的擺設都變了。簾帳的顏色,芮羽繡的鴛鴦枕被,檀木的梳妝台,江南的山水古畫…全部都換成新的、他所不熟悉的東西,彷彿芮羽不曾存在一般,而他所失落的心也永遠找不回來了。找不回,是找不回呵!多少次,在無人的時候,他像瘋子似的翻遍每個角落,卻連一根頭髮。一隻耳環、一方手帕都沒有!任何能夠憶起芮羽的物品,全都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讓他連捕個風、捉個影,都茫然無著呀!
只有到「澗石塢」,對著西山遙遙而望,但愈望愈著魔,愈著魔就愈不能讓她回來,免得他又要對不起國家杜稷。可是,在國家杜稷之外,總還有些什麼吧?岱麟由北邊的窗,撞到南邊的窗,突然,他想到芮羽的那兩塊斷玉,正鑲在掛在書房西牆上的那一對鴛鴦劍上,她一定沒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