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言妍
「第四,攸君在北京已有未婚夫,就是芮羽福晉的兒子征豪。」阿絢補充道。
還有呢?再加下去,第五、第六、第七……他全不在乎!反正,他無意去抗爭,若一意強求,只會把攸君愈逼愈遠,唯有以退為進,他愈表現出淡漠,大家就愈失去戒心,攸君就能留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步步和他沉淪。
他不能接受她的出身,但她有錯嗎?就像他生為張煌言的兒子,一點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不是嗎?
夜淒冷,攸君剪著蓮瓣型的蠟燭,燭凝如淚,一股幽幽的香傳散,窗台上的串鈴子冷冷地響著,恍若在水中。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每到一處,總會掛起串鈴了,好讓北京美好的回憶入夢來。但現在,串鈴子卻使她想起張寅青,那個黝黑英挺又幽默自負的男人。他竟然上門來提親呢!
她該是受寵若驚,還是早有預感?為了這串鈴子,他們還鬧了三次風波,一次是被他丟進草叢,一次是險些被他留在乞丐堆裡,一次又憤而要將它棄於溝渠。他對它的百般厭惡,稱它為該扔掉的破玩具,是一種妒忌之心嗎?
可他是找錯對象了!
攸君歪坐著凝視串鈴子,銅色純暗,寶石已暗淡,只是聲音還清脆。她聽著聽著,沉入了夢中。忽地,串鈴子叮噹作響,感覺不太一樣,有雨、有海、還有清晰的呼喚……
她睜開眼,串鈴子閃著極美的光芒,銅晶亮的黃、銀晃晃的白、寶石如新,加上未見過的珊瑚、琥珀、翠石和粉貝殼……攸君直直的站起,看到了在黑暗中的張寅青。「你……」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給你來換新玩具了。」他輕聲地說:「我花了三天收集、用三天打鑄,比你原來的那個還漂亮又珍貴吧?」攸君緩緩的觸摸站,是太珍貴了!她忍著激動的情緒說:「這都是你隨身用過的劍,還有你上山下海收集的寶物,對不對?」「是的,它們是我的世界、我的家,我全部送給了你。」他說。「你不介意我的家世嗎?」她細聲問。
「當然介意。」張寅青回答,「但我還是想娶你!你可以像你的阿絢阿姨,拋棄過去一切,做我張寅青的妻子,不再提滿州或吳三桂,不要讓上一代的恩怨插足我們中間。」
拋棄過去?包括她可憐的額娘嗎?
攸君搖搖頭說:「不!你錯了,阿絢阿姨並沒有忘卻過去,她只是選擇了自己的未來,而且,我從來不以身為吳家人或滿洲人為恥。雖然吳三桂在你們眼裡是叛國之臣,但他卻是疼愛我的爺爺,他也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這亂世裡求生存而已。
「至於我的滿族家人,他們與你並無不同,都希望平安和樂,他們努力的學漢文化,與漢人通婚,希望中土強盛,你若要娶我,就要接受我這兩種血統,不必委屈或隱藏,就像你師父待阿絢一樣,沒有一點不平等。倘若還有介意之心,我就不會快樂,又何必提嫁娶之事?」
張寅青沒想到她會擺出這等高姿態,他以為她會感激涕零,認為他做人有情有義,為了愛她,不記國仇家恨、不計前嫌,以寬諒來牽就她。結果,她不要他的寬諒,還以她的家世為榮。天呀!她不是說她很抱歉嗎?
「看樣子,你是不需要我的串鈴子了!」張寅青生氣地說,並把珊瑚翠石弄得當當作聲。「噓!你要吵醒庵裡所有的人嗎?」攸君緊張地制止他,又驀地想到,「你……你是怎麼進來的?」「走進來的呀!這小小的白衣庵能奈我何?就是你們北京的皇宮大內,我也能來去自如,順便提出你們皇帝的腦袋瓜子。」他沒好氣地說。「噓!你小心殺頭呀!」她再一次警告,「北京是近畿之地,高手如雲,別說紫禁城,就是我家的公主府,也是侍衛林立,亂闖不得的!」
張寅青盯著她,眼中又慢慢的有了光彩,「好!你要當大清格格或大周公主都可以,我可不像我師父那樣顧忌重重,只能偷偷的到北京,偷偷的帶出忠王府格格。我呢!要大大方方的搶,搶得天下人皆知,看你們吳家、滿清朝廷,或者我的漕幫兄弟,到底有誰能阻止得了我!」
「張寅青,你非要鬧得天下大亂嗎?」攸君不敢相信他會任性到這種地步。「你不是要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嗎?好啊!我不介意啦!」他兩手攤開,很正經地說。
攸君面對他,竟說不出話來。然後,她笑了,這不合時宜的笑,卻是她多年來第一次放鬆心情的笑,從她父兄被殺,被迫離開公主府,長期戰爭的陰影,她覺得肩上的重擔倏地減輕。
僅是張寅青的一句「不介意」,看他將吳家、大清和漕幫都踢到天涯海角,像幾個打架的丑角。她覺得自己愛上他了,無法自拔,而且是非愛不可的愛!只有他,能揭開她的面紗,讓她清清楚楚的看著陽光!「你笑了!我真喜歡你的笑,彷彿除了你那美麗剔透的心,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張寅青情不自禁地說。
對他而言,這樣把吳三桂、滿清和漕幫,以近乎戲謔的口吻嘲弄,這還是第一次,但感覺真好,那肩頭的木軛暫時卸下,他和攸君便像兩隻飛鳥,愉快地在藍天飛翔!
而他也發現,從小臥著反清薪、嘗著復明膽長大的自己,早已不像父執輩們,如此悲憤的沉溺於亡國之痛中。他這小祖,其實更關心的是漕工們的福利,及天下蒼生的安和樂利。
滿州、吳家,甚至台灣的鄭家,誰對百姓好,誰就是王,如果還一律是征服者的暴力統治,陷中土於水深火熱,那他自己就是王!張寅青也隨著攸君一起笑了,他想解開攸君內心的糾葛,沒料到也令自己脫去那始終壓得人不舒服的枷鎖。倏地,攸君停止笑容,憂鬱似乎又要回到眉間。張寅青率性地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的臉紅,說:「你要嫁給我,對不對?」攸君想縮回手,但他卻握得死緊。「我一直沒想到婚姻之事,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北京看額娘。」
「北京?該死!我怎麼忘了靖王府的征豪和你訂過親呢?你一回北京,不就是入了他們的甕了嗎?」張寅青看了一眼被丟在一旁的舊串鈴子,「那玩意兒也是他給你的,對嗎?」
攸君怕他再誤會,忙解釋說:「那的確是征豪的,但當時我二十歲,他才十五歲,不過是孩子般的贈予。我也說過,留著它,是對童年的回憶,從我離開北京後,這門親事就算是取消了,我甚至連他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親事如何,我只要確定你的心在不在我這裡。」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你願不願跟我一輩子呢?」他難得的溫柔,讓攸君兩眼濡濕,那梨花帶雨的嬌容,更令張寅青情不自禁,胸中澎湃的熱血,使他衝動地擁住她,唇含住她的唇,纏綿輾轉,無法自己。
他們已非初相識,又日夜相處了那麼多天,總不免比一般陌生男女親密,如今花前月下,又肌膚相親,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攸君顫抖地感受他那男性的力量,他們之間那焚燒在理智邊緣的熱情……她突然想到在流民帳篷中,男女交媾的一幕,而他們此刻身在白衣庵內……不!攸君猛力地推開張寅青,他的肌膚像熨人般地燙著她,「不!寅青,你放開我!」
張寅青倒是一聽到她的聲音,便很快地後退,急喘著氣說:「我能自制的,我還想測試我們的極限呢!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對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意義太重大,我……我不會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攸君的雙眸晶亮,雙頰艷麗如玫瑰,她用手帕擦著他臉上的汗,溫柔地說:「你違背家人、族人,我也違背家人、族人;你驕傲,我也驕傲;你想解脫,我也想解脫。你說的沒錯,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只要我了卻心願,一定跟你。」
「攸君……」他動情地說。「但你以後千萬別在深夜來白衣庵了,萬一被發現,我們的機會就會被斷絕光的。」攸君說。「誰教我太想見你了!」他想想又說:「不過,你說得對,以後我們可以在公開的場合見面。」「公開的場合?」攸君不解。
「你瞧!我現在已表明對你沒有興趣,也無所謂了,你是我師母的親人,她必會邀你來玩,你也不必躲。這樣一來,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你也能夠有機會瞭解我,熟悉我身旁的人與事。」張寅青計劃著說。
「將來我跟了你,他們也比較能接受,是不是?」攸君聰敏地說。「攸君,正如你的名字,無憂君,我是真的希望你快樂呀!」他輕捧著她的臉說。他們靜靜地相偎,聽著鈴聲,今夜無雨,帶著天上人間的歡樂。三更天,攸君催他離去,並叮囑他不要再冒險。臨走前,張寅青還不忘說:「把征豪那老掉牙的串鈴子丟了吧?」「不!我怎能因為有新的而忘了舊的呢?」攸君說著,將那已斑駁的串鈴子掛在另一邊。「怎麼看,都比不上我的。」張寅青調侃地說:「比不上我的人、我的心!」彷彿在回應他的話,兩串鈴子同時響起,鈴鈴鈴、噹噹噹,像在唱著兩首節奏不同的歌,清亮的是情深似海,低啞的是往事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