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言妍
「前幾年芮羽福晉回過格格堂一次,告訴我來龍去脈,建寧長公主的悲劇真教人心碎。」阿絢此刻想來仍覺痛心,自己當年若是沒遇到顧端宇,依計劃嫁進耿家,現在她就是第二個建寧了。
「你也知道我額娘的消息嗎?她這些年可好?」攸君急切地問。「家破人亡的,哪會好?」阿絢說,「你額娘一直待在公主府,深居簡出,吃齋念佛,幾乎不見人。」攸君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我一點也沒有要離開額娘的意思……是蔣峰,我阿瑪的侍衛硬綁架我,送我到祖父那兒,說是怕我也會有殺身之禍……」「你們那年輕的皇帝也太心狠手辣了,逼得人家骨肉生離死別,唉!」陳圓圓感歎地說。「可憐的孩子!」阿絢輕擁著攸君,甥姨初次的見面,也只能淚眼相對。她說:「身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也只有自家人才能體會呀!」這話一出口,三個女人皆各懷心事,益發悲不可抑。
最後,是陳圓圓最先平復情緒說:「顧夫人,我今天請你來,主要的還是討論攸君的未來。吳家垮了,我年紀大了,白衣庵亦非攸君久居之地,我千里迢迢的帶她來蘇州,不過是希望她能回北京,找到她的歸宿,你看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皇上從未有降罪攸君的意思,而長公主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阿絢突然想到,「慢著,你說攸君訂過親,若我沒記錯,是芮羽福晉的長公子征豪,對不對?」
攸君點點頭,「但時間那麼久了,大概早不作數了。」「據我所知,那孩子還挺癡的,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堅持不肯另配婚約,所以至今尚未娶妻。」阿絢說。「這太好了!攸君原就屬於北京,屬於他們靖王府的!」陳圓圓高興地說。「是的,我會設法聯絡芮羽福晉,她一定會想辦法來迎回攸君的。」阿絢也充滿希望地說。但張寅青怎麼辦?攸君想回北京,但心裡卻也記掛著他。征豪……她對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只留下童年的友好及一天天舊了的串鈴子,想他的心原就淡了,如今心又被張寅青一寸寸填滿,教她如何開懷?陳圓圓看見攸君的表情,立刻明白她的心事,於是對阿絢說:「寅青是個好孩子,就麻煩顧夫人多勸慰他了。」攸君也輕聲說:「阿姨,對他說,我很抱歉,沒告訴他我的身世,是我的錯……」那藏不住的哽咽,令阿絢心一緊,看來攸君也並非無情,她和張寅青,一個婉約嬌媚,一個才氣縱橫,朝夕相處幾日,能不彼此戀慕也難。但關山阻隔呀!阿絢想起自己和顧端宇,兩人是經過多少風風雨雨、多少絕望掙扎,才能長相廝守,但攸君能嗎?北京有癡癡等待的征豪,江南是情有獨鍾的張寅青,連阿絢都很難決定要偏向哪一方,更何況當事人的攸君呢?如今她最無法預測的是張寅青的反應,他會憤怒和失望,然後會不會再像平日般的灑脫,把攸君這根本不適合他的女孩直接拋到腦後呢?但願他的愛,還沒有深入到那執拗的心底……
張寅青在抄完書後,又立刻忙得不見蹤影,阿絢和顧端宇商量後決定先瞞著其他,只告訴阿寅青真相。顧端宇認為,張寅青生性爽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口號不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嗎?但阿絢見過攸君,她不是那麼容易就教人忘懷的女孩。
經過一點周折,他們才在李老爹的鐵鋪找到張寅青。夏末日頭不再像火盆似的燒,但張寅青像是已曬得很久,加上靠近火窯,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佈滿細細的的汗珠,隨著手上打鐵的動作,向四方飛散。
這小子近來是有些改變,沒事竟然學起手藝來了?李老爹一見到他們,便上來招呼。張寅青很快地放下槌子,拿大汗巾擦臉,亮出一口白牙的笑說:「哇!師父、師母並駕光臨,一定是有什麼大事。」顧端宇等李老爹離開後才說:「是關於吳姑娘的事。」「她答應親事了?」這是張寅青的第一個反應。「她不能。」阿絢謹慎地說。「什麼叫她不能?」寅青的笑臉立刻斂起來。
顧端守和阿絢互看了一眼,最後由阿絢開口,「你所謂吳姑娘的富貴家世,真的很與眾不同……她的父親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母親是大清皇帝的姑姑,也是我的堂姐建寧公主。」
吳三桂?大清皇帝?張寅青一張臉陡地變得死白,這是老天開的什麼玩笑?從在石陂小廟第一眼就讓他牽念不已,甚至神魂顛倒的攸君,竟是叛賊及蠻夷的女兒?
她如此美、如此聰敏、如此靈慧,如春風吹敞他的心,如柔軟的流水瀾過他整個人,那麼深得他心的女人,竟是來自他最痛恨,又最鄙視的家族,他實在無法接受!攸君為何不說?為何任他徹底無防備地沉淪?「寅青……」阿絢試著喊。這一聲像剪刀劃破綢帛吱吱裂響,他激動地說:「她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不在剛開始時表明清楚?」阿絢料到他會有這個問題,用準備好的答案說:「這點你必須體諒,以攸君身份之特殊,掩飾都來不及,怎麼會四處張揚呢?況且,萍水相逢,她沒想到你會來提親……她說很抱歉,心裡也是非常難過。」
難過?他和她之間的事豈止是難過?她怎麼會看不出他的一番心意呢?雖然他總是挪揄、總是逗弄、總是惹得她哭笑不得,但若不是喜歡,他幹嘛一路陪她因蘇州,他又不是吃飽撐著沒事幹?
「寅青,吳姑娘不成就算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們也不必多心計較,一切就當不曾發生過。」顧端宇說。張寅青一聲不吭,抓起槌子就往砧石上敲,敲得青筋直爆,肌脈賁張,砰砰砰的,只可憐砧上那把劍,早已不成形狀。阿絢見狀況不對,張寅青的脾氣是不小,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自虐式的反應。她看得心驚,「我明白你的憤怒,還有那受騙的感覺,但攸君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吃了很多苦,還有太多說不出口的勘誤。」「砰砰砰!」勘誤,沒錯,勘誤!從初想見起,她就那一身神秘、那一抹憂鬱,由黑紗裡看著世界、看著他!她的神情總是驚懼,行蹤滿是倉皇,一路向東而行,說是被迫離開,再見不到親人,回不到童年……她說,外公和祖父變成仇敵,這兩個稱謂,是大清和吳三桂的代表,她卻一筆帶過,簡單地似兩個歎息……他很輕易地就感受到她的痛苦,但當她的痛苦竟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時,又該如何呢?他出生時,大明已亡,父親整日為起義奔走,難得見上一面,後來連凶也陷入危險,開始居無定所。最可怕是被抓到福州時,他才八歲,見著了父親身首異處的屍體,從那時起,民族振興的使命,就如木軛般牢牢地套上他的以肩,鞭策他向前行!吳三桂是不共戴天、滿清是誓不兩立,他瘋了才會去娶他們共同孕育出來的女兒,無論再美再好,都不行!「砰!」張寅青覺得心肺一股麻酥,劍斷裂,砧石竟也碎了。顧端宇忙使出內力制止他,並喝道:「好了!再敲下去,你運的氣非傷自己不可了。」
當然!漕幫的小祖,背負著反清復明的任務,當然不能娶攸君,無一人會贊同,有千萬人會撻伐,而且,他還不能夠介懷,要視攸君如蛇蠍,攸君也該視他如蛇蠍。而這蛇蠍,又是他最渴望的,該怎麼辦呢?
他身上的汗變成冷冷的水,寸寸爬在他的肌膚上,比深海的海穴還寒徹骨。他必須回復政治家,回到漕幫小祖該有的反應,他雙手穩定地抓起汗巾,擦拭那黏膩的潮濕。
「寅青,你很在意攸君嗎?」阿絢小心地問。
「怎麼會呢?」張寅青的聲音聽不出內心的糾結不休,他甚至露出一貫的笑容,「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我只是感覺很不對勁,我竟救了吳三桂的孫女,滿清的格格……嘿!師父,這恐怕要怪你的身教,師母不也是格格嗎?」
「別亂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不是格格了。」阿絢連忙聲明。事實上,她的身份也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如果攸君不當格格,我也可以娶她羅!」張寅青壽命和輕鬆地問。
「吳姑娘和你的情況,又比你師母和我的更複雜。」顧端宇怕他又動什麼妄念,只好嚴肅地說:「第一,光是你姐姐那兒就會激烈地反對;第二,你是漕幫小祖,娶妻不得不謹慎;第三,因為有建寧長公主,吳姑娘遲早會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