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漉波煙

第26頁 文 / 言妍

    一陣風吹過,樹椏間的雪片迴旋來去地飛散,恍若春天的楊花,無根地亂飄零。

    顧端宇隨眾沙彌回到後殿,一聲晚鐘敲響,他只想到阿絢最後的那抹笑。

    她為什麼笑呢?為什麼要那樣笑呢……

    第八章

    康熙四年,春,通州黃河、淮河交界處。

    「開壩啦!」幾個人拿著鑼四處敲響,把近午才剛沉寂的市街又鬧得雞飛狗跳。

    有人顧不得看店、有人顧不得買貨,午休的人被驚醒,打罵孩子的嚇停了手,全立刻穿上衣鞋,匆匆的往堤防跑去。

    這是入春以來,黃河第一次洩洪,積了一季的冰雪,在天暖之後,成了勢不可擋的大水,若不稍微疏導一下,將可能禍及附近民居鄉鎮,或誤了南北的漕運,對地方官而言,都是抄家的死罪!所以,春祭及開壩都是年初時的頭等大事。

    但對百姓而言,洩洪純粹是看熱鬧,五道閘門一開、滔滔白浪如五條巨龍般翻躍而出,丈高的水奔跳狂滾,景象多壯觀呀!因此,每一開壩,河岸及堤防皆處處擠滿人潮,爭著看大水,幾乎到了險象環生的地步。

    僅管官府不斷的呼籲,每年也都有人被推擠落水,但老百姓就是不怕,只要鑼聲一敲,眾人會就不顧一切地彙集而來。

    然而,仍是有人不趕這股風潮。在空曠的街道上,閒閒的走來三個和尚,年紀最長的身材中等,一臉斯文祥;三十出頭的那個,看起來器宇軒昂,青光的頭仍難掩其俊秀之姿;最年輕的,曬得精瘦黑黝,嘴旁常掛著笑。

    說他仍是和尚,其實也不太像,因為沒有飄飄的海青、沒有化緣的缽,有的只是一身短衫綁腿褲,一個包袱,看起來倒像是會武功的江湖人士。

    直到他們自稱是少林寺和尚,大家才恍然大悟。

    「這些店家也真不怕偷哩?」瘦黑黝的和尚說。

    「如果反清的行動有這麼一窩蜂就好。」俊秀的和尚說。

    「到了通州,離北京就近了。」一臉斯文的和尚說。

    突然,靠河岸的人群起了騷動,一個橫天巨浪打來,在尖聲喊叫中,有人哭著說:「我的侄兒落水了!」

    三個和尚立刻往岸邊跑去,其中精瘦及俊秀的似乎深譜水性,連五湖四海都看透了,這點小小的浪又算什麼?

    他們如魚般地在狂嘯的水波裡沉浮,一會兒,四個跌進河中的娃兒就被快手快腳地救了上來。

    岸上的人鼓掌叫好,孩子的父母跪地感謝,其中一個頗有頭面的中年漢子,還拉著濕淋淋的兩人說:「我開的客棧就在河口,師父們若不嫌棄,就到我那兒歇歇,換了這身衣裳。」沒下水的和尚雙手合十說:「多謝施主盛意,我們乃方外之人,只適合住寺廟,沒有宿俗家之理。」「唉!我們這最近的廟還得走上半天路程,到時只怕兩位師父受了風寒。」中年漢子熱情的說:「情況緊急,凡事都有通觸的時候嘛!」

    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斯文的和尚問俊秀的那位,「月漉,你看呢?」

    在這三月天,雖說春暖花開,但空氣中只有一絲寒意。

    化名月漉的顧端宇點點頭說:「我們就暫時在這裡歇息一下吧!」

    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說他叫做曹千里,他領著顧端宇三人來到「曹升客棧」,後面圍觀的群眾直跟到店門口方才閒散。

    曹千里為他們開了客棧中最好的房間,一看到牆上有掛畫和床上有絲被的擺設,斯文的和尚就說:「曹掌櫃,我們出家人食住簡單,有個柴房、馬廄就夠了。」

    「不!你們是曹家的大恩人,救我一兒一女之命,我自然要奉為上賓了。」曹千里熱情的回答。

    「無名,我們就承情吧!」顧端宇說。

    曹千里一聽兩人互喚的名號,臉色立刻一變,極小聲地說:「月漉和無名……你……你們是指天為父,指地為母,洪福齊天,門楣光耀……」

    暗語一出,精瘦的和尚立刻關起門。

    無名間:「你是誰?」

    「我除了開客棧,還負責召集漕運工人。」曹千里高興地道:「我早聽說你們在南運河的事跡了,就一直等著哪一天你們能北上山東及河南呢!」

    「你就是通州曾掌櫃?」顧端宇微笑地說:「沒想到我們就這樣結緣了。」

    「是呀!」曾千里對那位精瘦的說:「想必你就是天望了吧!聽說你生於海、長於海,難怪身手如海中皎龍!」

    「哪裡!和月漉師兄比,我還差一大截呢!」潘天望謙虛地說。

    兩方同事相見,自然就熱切地談論起來。

    話說康熙元年,在永歷帝、鄭成功、張煌言、魯王相繼死亡,鄭經困於台灣,定遠候失蹤後,內陸反清復明的活動幾乎已經沉寂。

    在這期間,遊走於東南的一些江湖俠士及下層民眾,就慢慢形成秘密結社的方式,據說,領頭的就和幾個和尚有關。

    無名、月漉和天望三人從不承認什麼,他們最初的目標只是在控制長江、黃河的南北運河,這運河可是全國經濟的命脈,主導南方之糧往北輸送,如果一斷,北京的民生及防衛皆成問題。

    他們最早由浙江開始,在運河重要據點和工人打成一片,為工人發起類似幫會的組織,以謀其福利,然後再小心地加入反清復明的思想,即天地會或洪門的主旨。

    當然,在清廷政權日漸鞏固時,這些都進行得十分艱難而緩慢,無名就常說:「我已不求朱家天下再興,只求漢人民族意識覺醒而已。」

    顧端宇則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南明已不存在,滿清非我族類,所以,他像生活在地底的世界,帶著僧道的面具,一鎮又一鎮地飄泊,還包括被一個微笑所追趕。每當月夜,銀光曬滿地,那微笑就會出現,蠱惑他、啃咬他,他所打的坐或參的彈,就一聲聲化成「阿絢」。

    阿絢回京後過得如何?是否嫁給某公侯王爺,過著尊貴的福晉生活?顧端宇從不敢打聽,怕自己會揪心難受。

    沒有人曉得,那四個月和阿絢的種種糾葛,由敵對到相愛,已成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在他最沮喪的時候,一直不斷地給他鼓勵及勇氣。

    而他也始終相信,他那年在原山寺的離棄是對的,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無牽無掛,阿絢也才能幸福快樂。

    他只是怕月夜,阿絢的笑會令他輾轉難眠,孤獨似乎變成人生最不堪的事。有時,他還真想停止飄泊,回到竹屋,而那兒有阿絢在等他?然而,他明白這是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成真的妄想。

    曹千里答應替他們引見附近幾個重要的船主後,便趕著下樓照顧生意。

    黃昏時分,旅客陸續上門,經過一天辛勞的人,也聚集在客棧中喝酒。掌燈沒多久,就有胡琴琵琶聲傳來,由於顧端宇本身熟悉音律,便很自然的堅耳聆聽。

    一曲又一曲,那帶著京音的姑娘唱得還真不錯。顧端宇繞過看書的無名和正在學運氣的潘天望,悄悄來到外面的走廊,隱身在木柱後,看著下面的熱鬧景象。

    在一陣掌聲後,聽眾又起哄:「大妞,你們剛由京裡來,唱點紫禁城最時新的曲吧?」

    大妞鳳眼兒一溜,和胡琴老爹私語幾句,便對大夥兒說:「我就來一首『格格曲』吧!這曲兒在黃河以北可流行了呢!」

    她一說完,使用細柔的嗓音,幽幽地唱道——

    年復年,此情莫言

    送復送,君心輾打

    長復長,妾意纏綿

    難更難,他生重見

    月漉波煙

    情深處,斷雲殘水總相伴

    顧端宇一聽到月漉波煙,整個人就傻住了!全世界明白這典故的,除了他,就只有阿絢了,而這歌又叫「格格曲」,莫非真是阿絢做的?

    現場的人大聲說好,但也有人問:「這曲加此哀怨感人,怎麼會和滿洲格格扯上關係呢?」

    「這是有故事的。」大妞一本正經地說:「相傳在多年以前,有一位格格……呃,我們當然不知道是哪個親王府的啦!那位格格愛上一個南明將領,他們男的英俊,女的美麗,彼此難分難捨,誓言要同生共死。可惜他們身份懸殊,被人活生生地拆散,那位格格被迫回到北京,痛不欲生,所以才有這『格格曲』呀!」

    「這根本是瞎編嘛!格格和南明將領,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兩人間差了十萬八千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嘿!都是你們說書、唱曲的在唬人。」前排有人不信地說。

    「那位南明將領怎麼了?有沒有被殺?」另一個聽得認真的人問。

    「故事傳說,他就此失蹤了。」大妞回答。

    「當然是被處決啦!」有人做出砍頭狀,又問:「那位格格愛上逆賊,下場又如何呢?」

    「自然是很慘啦!」大妞一副很哀傷的樣子說:「大清家法極嚴,她任性縱情,犯了規矩,據說被判終生監禁,一輩子得待在那不見天日的地牢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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