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言妍
「我沒有辦法。」紹揚說:「莎拉就要生了,我預定星期六一早就回美國了。」
「有差那半天嗎?」紹光有些不耐煩。「你一定要來!合併,人人都有份,別一開始就表現得沒有誠意,連新老闆都不見,生意還要做嗎?現在可不像從前,叫哥哥爸爸都有沒有用了。」
「合併的事根本是你一個人自作主張,我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紹揚白著臉說。
「是沒有,因為沈氏沒有更好的選擇!」紹光乾脆說:「你能有什麼意見?你有本錢反對嗎?你的公子哥兒時代已經結束了。」
「二哥,我只是要你提防鄭榮軒。」紹揚做最後通牒的努力:「千萬別小看他……」
「我從來沒有小看他。」紹光失去耐性:「要知道,盛南若有什麼不軌之心,影響最大的是我。我都不緊張,你還怕什麼呢?」
大家不再說話。月柔在依舊震撼的情緒中告辭。
一走到大街上,黑夜如巨大的鬼魅般襲來,一寸寸地吞噬她,鄭榮軒毀了她還不夠,還要毀沈家每一個人嗎?
她曾可以遠離過去,距離不行,時間可以。她那麼努力避開,不聞不問,沒想到長長的十年後,歷經幾番生死,猛回頭,他仍陰魂不散地在原地,恨意仍在,力量加倍,她的人生真的擺脫不了那段過去嗎?
月柔此刻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逃!就和十年前她逃到日本去一樣,這是免於傷害的唯一方法,但她能這麼做嗎?
她無法丟下明雪和王老師一走了之,還有奶奶、大叔、小叔這些親人。何況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再不適合懦夫的逃避行為了。
但過去的傷害太大了,恥辱太深,她用重重鎖禁錮著,她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打開的勇氣。
※※※
隔幾條長巷,有另一簇新的大廈,豪華現代的外觀,電腦智慧型的管理,戶戶燈火中是新起的候門貴族,在離月柔不遠處,享受人生的尊榮與奢華。
榮軒站在陽台上,一手拿著酒,靜靜地看著天邊的月,銀勾彎彎,薄紗般雲來了又去,幾番遮掩,外面車馬俱寂,只有他母親林雅惠的祝禱聲由屋內清晰傳來。
「和德,沈家終於簽約了。沈氏有了,漫長的十一年,你可瞑目了?榮美,我的可憐短命的女兒,沈紹揚欠你的債,我們會一一教他償還,讓你冤魂平靜。沈家的每個人,我們都有不會放過。」
雅惠早餐對丈夫及女兒的祭拜,已成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沒多久,她站在榮軒的身後,看他高大的身材,濃厚的發覆在領際,寬厚壯實的肩膀令她想起屈死的丈夫,她輕輕問:「要不要對你阿爸和姐姐說一些話?」
他走進去,屋子右邊是寬敞的客廳,左邊是書房。書房旁是母親的佛堂和父親姐姐的供桌,終年香煙繚繞,清水花果不斷。和室的紙門若不關上,可以看到整個房間格局,讓人感覺他們的存在。
一炷香,他靜靜立著,直視父親及永遠二十十歲的美麗姐姐,把青春換成永恆的死寂。
他用母親聽得到的聲音說:「凡事都有了結的時候,爸、姐姐,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求你們靈魂的安寧,你們滿意嗎?」
榮軒插好香,又合十默禱,回過頭,雅惠站在那兒,他深不可測的眼淚神並沒有她所想的得意與快樂。她忍不住問:「你想好怎麼做了嗎?」
「媽,您別心急。」榮軒說:「這只是開始,魚兒方入網,等收到網的時候,才是好戲上場。」
「我真等不及星期六了。」雅惠望著那兩張黑白照說:「我要看到沈家束手無策,跪地求饒的樣子,把他們加諸鄭家的痛苦一併奉還,沈揚意秋再也囂張不起來,沈紹揚再也逃不負心絕情的報應;毀了沈紹光,讓沈嘉伯在墳墓進而也要跳舞。」
「雅惠呀!」林聰江由書房走出來:「沒想到你年紀愈大,性子愈烈,這樣詛咒人的?
虧你天天吃齋念佛,要修個慈眉善目,卻連脾氣也改不了。」
「大哥,你明知道這件事不可以開我玩笑。」雅惠直接說:「我一生只有這個心願,完成不了,我死都不甘心。」
「就這個心願?」聰江不願意和妹妹衝突,放鬆語氣說:「還有另外一個吧?榮軒都快三十二歲了,也該成個家,讓我們有孫輩可以抱呀!」
「這件事,我何嘗不爭?」雅惠看了兒子一眼說:「我不知提了多少次,也介紹很多名門閨秀給他,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都有。他就是有那麼多看不中意的理由。」
「媽,沈家的事不解決,我沒有心情。」榮軒放下酒杯說。
「沈家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聰江說:「你不急,我們急,剛才我和燕玲通電話,她也提到你的婚事。我們都對你寄予厚望,希望將來把盛南傳給你。雖然我和菩玲兩家都有一些外甥、侄兒在公司,但都不如你聰明才幹,你雖然叫我舅舅,我可是私心把你當兒子看呢!」
燕玲是聰江的妻子,馬來西亞的富商之女。聰江能順利崛起,一半也靠岳家的提拔資助,再靠夫妻倆合作無間,才創立了礦業王國,唯一遺憾的是,他們的獨生子承平在十八歲那年車禍喪生,除了嘗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外,同時也恐慌偌大的事業沒有繼承人。
所以聰江回台灣投資,看見這個成器的外甥,就一心想栽培他。
「舅舅,您的用心,我都瞭解。」榮軒說。
「瞭解沒有用,要行動。」聰江說。「剛才燕玲提起她大姐的女兒嘉敏,人漂亮又能幹,剛從英國唸書回來,還待字閨中,若你們能配成對,我就太滿意了。」
「嘉敏?」雅惠想一想:「是不是燕玲說過的新加坡娛樂業鉅子梁家女兒?」
「是呀!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親家。」聰江說。
「那太好了。」雅惠露出笑容說:「不如這次榮軒就和你回去,雙方見個面,認識一下,怎麼樣?」
「媽。」榮軒馬上開口。「我還是先處理沈家的事,免得夜長夢多。」
雅惠沉吟半晌,笑容又逐漸消失。
「雅惠,你折騰榮軒還不夠嗎?」聰江搖頭說:「看看這幾年他過的什麼日子?沒有自己的生活娛樂,沒有一個知心女友,簡直被復仇計劃壓得喘不過氣來。」
「不是我不放。」雅惠猛抬頭。「你沒看見榮美死時七孔流血的慘狀,你沒看見和德死時雙目不肯闔上的恨意,我到現在都還夢見。而沈家人呢?他們依然過得逍遙自在,毫無懺悔之心,連一聲對不起沒有。你說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雅惠,你的心情,我絕對瞭解。」聰江耐心地說:「我也曾失去生命中最摯愛的人呀!
承平死時,我內心也充滿恨,想懲罰全世界,但有用嗎?承平依舊不能活過來,而我只造成更大的痛苦而已。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要從悲劇中解脫,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寬恕兩個字。」
「寬恕?」雅惠雙眼睜圓:「我何嘗不懂寬恕?但對那些不認為自己做錯事的人,我寬恕什麼?他們只會笑我愚蠢白癡、頭腦發癲。沈家全是沒心沒肝沒良知的人!」
「天理自有昭彰的時候。」聰江仍勸著:「依我看,沈家沒有榮軒的一推,也遲早會倒。
我們又何必去沾上劊子手的血腥味呢?」
「大哥,這你就不懂了。」雅惠冷笑一聲:「我就是要沈家看看什麼叫惡有惡報!當他們走投無路時,與天作孽無關,完完全全是自作孽的結果,明白嗎?」
榮軒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只瞪著杯子發呆。
聰江走過去,按按他的肩膀說:「舅舅只有兩句話,公私恩怨分明,得饒人處且饒人。」
「大哥。」雅惠聲音又揚起。
「舅舅,你放心,我不會妨礙生意的。」榮軒轉向母親:「媽,我會做我該做的事。」
夜寂寂,榮軒坐在書桌前,白襯衫有些零亂。他翻著桌上的一疊文件,全是沈氏企業的歷史,由沈嘉伯大陸遷移來台的紗廠起,一一陳列,再一一劃掉,十足可悲的家族衰敗史。如今只剩下沈氏兄弟的旅館業及電腦業,在那兒苟延殘喘,苦撐大局。沈端儀和沈端偉的公司,不過是兩只可笑的小螞蟻,還有……雙月花坊。電腦字體在最後一行整齊地印出:負責人,沈月柔。
沈月柔……
他伸出右手,用指尖輕輕觸摸那三個字,原本陰鬱嚴肅的臉孔不自覺地眨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俊逸的五官上產生許多陰影,像地獄使者,充滿著致命的危險性。連書櫃角落,雅惠養的小白貓,也如夢見鬼魘般,突然驚醒。
關上燈,榮軒將自己深深地埋在全然的黑暗中,遠方有隱隱的風鈴聲傳來,他分不清是自屋簷下或來自他內心深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