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言妍
這幾乎是芷麗最漫長的一個暑假。
女孩的健康逐漸轉好,呼吸器和進食管都取下了,臉一日比一日紅潤,更顯得肌膚的光滑細緻。在長期的照顧下,芷麗愈來愈確定,女孩絕不超過十八歲,修長纖秀的身材,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
因為如此,她心裡更焦慮,昏迷得愈久,身體喪失的功能就愈多,即使醒來,也不能保證完全的康復。她實在不忍見一個花般的美麗女孩,由眼前一寸甘地消失。
護士過來打針餵藥,芷麗細心地為女孩揉著滿佈針孔的手臂。
機器單調地運作著,芷麗因為太過專注,完全沒有察覺到室內多了一雙眼睛,畏光的、迷茫的、不解的,有一陣子甚至不懂得黑眼珠可以轉動,只凝正著,等水聚集,倒映光影。
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當芷麗轉頭面對睡美人那一對水靈霧的脾子時,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等地再回頭,才翻天覆地般尖叫起來:「天呀!妹妹醒來了!快來人呀!妹妹醒來了!」
這一叫,所有在加護病房的醫生和護士都圍聚過來,連別的探訪者都在簾外探頭探腦,像面對一場奇跡,人人心裡都很激動。
大家屏息等待,女孩不說話,只轉了半圈眼珠,再輕輕眨一下眼皮。
「你知道你在哪裹嗎?」芷麗忍不住,自己先發問。
「……呵……是……醫院嗎?」女孩的聲音很怪,集在舌尖和唇,像喉嚨麻痺:「吸……我不該在這裹嗎?」
渲是什麼怪問題?大夥面面相襯著。
「你叫什麼名字?」一位護士問。
「你們不知道嗎?」女孩回答,腔調更重了。
真是愈說愈糊塗,一個實習醫生乾脆問:「那你記得什麼呢?比方說你的家人、住址、電話號碼、學校之類的資料?」
「我腦子是白的,東西沒有……」女孩皺著眉,連國語都說不清了。
「她好像老外在講中文呢!」有人在芷麗耳旁說。
這時,坤明匆匆趕來,眾人退開一條路給他。他幾聲指令,打發閒雜人等,拉上而簾,替女孩做檢查。
「會病嗎?」坤明按著女孩的頭部問。
「不會,可是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女孩細聲說。
「甚至那場車禍嗎?」芷麗脫口而出。
「車禍?」女孩一臉茫然。
「芷麗,別再說了。」坤明使個眼色,又安慰女孩說:「這是正常現象,你腦部受傷,又昏迷一段時間,總會喪失一些記憶,過幾天就會慢慢恢復的。」
「可是我怎麼一點影像都沒有?lt'stotallynothing!」女孩開始不安了。
「嘿!你的英文說得比中文好!」芷麗叫。
「是嗎?」女孩更慌張了,溜出一大串英文,「Whathappentome?Whereismyfamily?WhoareyouandwhoamI?」「Calmdown!CalmdOwn!」坤明也不自覺用英文,隨即又說:「我的意思是別激動,你需要大量的休息和復健,你的記憶力會回來的。」
「Forhowlong?一天、兩天,or一個月、兩個月?」女孩十分焦躁,中英文混雜一塊。
「每個人情況不同,急不來的。」坤明冷靜地說。
女孩並不滿意這回覆,眼光梭巡房裹的每個人,想找尋一個更好的答案,最後視線落在木娃娃上面。
「呵!我的木娃娃!」女孩如逢親人一般說。
「看,你不是記得木娃娃了嗎?」芷麗暗呼口氣說。
女孩盯著木娃娃,仔細想著,只有晃動的黑影,她頹然放棄,很難過地說:「我還是想不出任何東西來。」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操之過急。」坤明說:「我給你開一些藥,讓你能好好地睡一覺。」
「爸,她睡得還不夠久嗎?」芷麗瞪大眼睛說。
「這種「睡」和那種「睡」又不一樣。」坤明對女兒說:「你也該走了,妹妹需要有自己的時間,明白嗎?」
他們交代好一些細節,正準備離去,仍然握著木娃娃的女孩,叫住他們說:「對了!JOy,我記得JOy!」
「JOy在英文是快樂的意思。」芷麗說。
「快樂?」女孩的眉頭又皺起來,她百覺這個字對她非常地重要。「只是快樂嗎?沒有別的意思了嗎?…….」
病房回到原有的寧靜,女孩開始注意四周的環境。那些連著她身體的機器,慘淡的燈光,雪白無垢的牆壁,濃厚的藥味,一格一格走著的秒針,留著水痕的窗戶。
外面的一切都能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腦子裡,為什麼裹面的一切都模糊漆黑,一點影像都顯現不出來呢?
她把木娃娃按在胸口,一遍又一遍努力,但記憶之門始終緊閉,連鎖孔都沒有,只徒留一次又一次的叫門聲,在無人的四千響著空洞的回音。
她,到底是誰呢?
第二章
下爐了,芷喬在教室門口和小小班的小朋友道別。
工作完的家長一個個接走自己的孩子,隊伍的尾巴是強尼。
「下星期二見,強尼。」芷喬用英文說。
「下星期二見,蜜斯顏。」四歲的強尼也用英文答。
她抬頭想對強尼的母親打招呼,卻見到強尼的叔叔林毅,正一臉笑意地站在那裹。她心中暗暗叫苦,今天又具星期六了嗎?他又要鍥而不捨和她定星期日的約會嗎?
「嗨,顏老師,明天國家劇院耍演出「哈姆雷特」,我知道你明天沒爐,能不能請你賞光,順便為我解讀莎翁呢?」他展開一抹燦爛的微笑說。
「我也不懂莎士比亞。」芷喬客氣地說:「而且我從來不和學生家長約會。」
「我不是學生家長,我只是強尼的叔叔,這也不行嗎?」他散作委屈說。
「當然,叔叔也是九族之一。」在櫃檯的子娟忙來替芷喬解圍說:「我們每位老師在進這個兒童美語中心時,都簽下一份契約,不准和學生九族之內的親友約會,否則就會被炒魷魚。你這樣糾纏,不是存心要毀掉我們顏老師的事業嗎?」
「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規定,你們一定在騙我吧?」林教仍不死心說。
「信不信隨你。但一個人若不願意聽實話,就只好被人騙啦!」子娟雙臂交握胸前說。
「子娟:」芷喬不想扯破臉,拉拉子娟,再對林教靚:「林先生,很抱歉,我真的沒有興趣,你還是快帶強尼回去吧!」
「有「九族法」又怎麼樣?暑假以後,顏老師就不教強尼了,到時我再來約她!」
林教的話是針對子娟說的。
總算送走那自命瀟灑的寶貝蛋,芷喬鬆了一口氣,走回教室,準備星期一的教材。
「這個林教他真是神經有毛病,人家都說得那麼明顯了,他還來死皮賴臉,智商八成比一頭笨牛還低!」子娟跟在她身後說。
「你也不必把話說得那麼絕嘛!」芷喬好笑地說。
「不下猛藥怎麼行?難不成你還要像燉中藥一樣慢慢熬,熬到大夥一命嗚呼嗎?」子娟又加一句,「還記得愛咪那個離了媽的寶貝爸爸嗎?你就是人客氣了,結果搞得他一來,你只好往桌子底下躲,差點沒辦法收拾,你還要再來一次嗎?」
「什麼事被你一說,都變得好誇張。」芷喬搖頭說。
「看到你,我才覺得女人還是漂亮些吃香,天天有人追,生活也比較多彩多姿。」子娟說。
「漂亮有什麼用?除去這外表,不過是一副空空的腦袋而已,才教人憎惡呢!」
芷喬收好最後一疊講義。
「你?空空的腦袋?才怪!你是我見過內涵和氣質都一級棒的女孩之一,其搞不懂你為什麼常貶低自己,又那麼沒信心呢?」子娟不以為然。
再說下去就太複雜了,美語班裡沒有人知道芷喬患了失憶症,地故意忽略這個問題,假裝勿忙說:「我真的得走了!待會任老師要借「鵝媽媽」和「小熊維尼」的錄影帶,我鑰匙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子娟右手做個OK狀。
走出美語班,芷喬放慢了腳步。她常常如此,站在街頭,就有茫茫不知所從的感覺,因為天下之大,卻找不到她真正歸屬的地方。
如一片落葉,離了枝幹,就無法昂昂挺綠在芎蒼下。
沿著大馬路,過一個紅綠燈,醫院大樓的一角就遙遙在望。三年半前她離開那裹後,每回再見,仍忍不住那種揪心傷痛的感覺。
她在醫院住了六個月,始終沒人來相認,也始終沒有恢復記憶。大家猜測她從國外回來不久,但再怎麼說,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也該有人來找尋才對呀!
除非……除非她是被惡意遺棄了。
出院後,她住進顏家,顏爸爸是她的主治醫師,顏媽媽黃慧恭是她的心理治療師,待她情同手足的芷麗更不用說了,東一聲妹妹、四一聲妹妹,根本不讓她有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