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言妍
退呀!退呀!敏貞白布下的嘴嘶喊著,唇都磨破了,但紹遠就是文風不動,眼直直瞪著,毫無懼意。
「干!他真以為他是鐵打的嗎?」流氓頭咒罵著。
她剎那間明白,紹遠真會拿命來賭呀!
她看到車直直向他開去,看到他放大的瞳孔,看到他雙手自然的防護……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她整個人飛衝到流氓頭的身上,方向盤一歪,先是尖銳的喇叭聲,再來是金屬眶唧的大碰撞。
在撕筋裂骨的疼痛中,她看到紹遠倒下了,自己也陷入一片黑暗,模糊中只有隱約的警笛聲……
小小的菱花鏡放在窗前,背面是鍾情嫣笑的照片。
敏貞對著光檢視自己額頭上的傷,青腫己完全消失,只剩淡紅的疤,其他在肩膀、手臂及腿上的傷,因有衣服保護,只是瘀紫,但也著實病了好幾日。
她在醫院醒來時,第一個想到的是紹遠,她親眼見到他被撞倒,那一刻著實令她魂魄俱裂,若他死了,她也不願回復意識,面對她無法忍受的一切。
「好在車子閃到一邊,只撞到馮紹遠半身,除了大腿骨折外,沒有傷及要害。」照顧她的美琴說,「我沒有看過那麼瘋狂的人,車來了連躲都不躲,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我看我哥要徹底認輸了!」
「敏貞也一樣呀!」躺在另一個病床上,也受了點傷的彩霞說:「為了救馮紹遠,竟直直往玻璃沖,我都傻了眼,心想這下完蛋了!到現在我還手腳發軟,心噗噗跳呢!」
那時天尚未亮,紹遠才動完手術,敏貞慢慢移動腳步去看他。
病房極靜,他獨自躺著,手腳裹著厚紗布,因麻醉藥作用,還昏睡著。
她一直很習慣他的」犧牲」,小時候惹禍誣賴他,長大了設計陷害他,他都一聲不吭地接受,可她不但不感激,還認為他陰險虛偽;這一回他把寶貴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麼說呢?人能做假到這種程度嗎?他真是愛她嗎?
太多的驚嚇、震撼、不解,在沉重的情緒中,她忍不住輕觸他末受傷的那隻手,溫暖傳至她的冰涼。他這人都撞成這樣了,生命力還如此的強勁。
才念著,他的指頭便緩緩扣住她的。她抬起頭,正對著他有些迷惑,但仍不停地審視她的眸子。
「你還好吧?怎麼傷得那麼多呢?」他一口氣問。
「還說我呢!為什麼不看看你自己?」她忍住哽咽說:「你一向做事小心謹慎,這次偏偏那麼莽撞!」
「我並不莽撞呀!」他平靜地說,「我到你那兒等你,到天黑了還不見你的蹤影,才和美琴找到中華路。隔壁的老頭告訴我,屋內有壞人,我就一面報警,一面以靜制動……」
「我不是說那個。」她打斷他的話:「我是說你擋住車子的事,你還以為自己真是邪魔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嗎?」
「這不是你一直認為的嗎?」他臉上有一絲笑意。
「你還笑得出來了」她用力把手抽回來。
「那你去撞駕駛座又怎麼解釋?」他正色說,「我當時嚇得魂都飛了,一輩子沒有那麼害怕過,那才是真正要我的命!」
「還不是你逼的!你不去擋車,我就不會衝向方向盤。」她不自在地說。
「本能反應,對不對?我一想到你身處危難,就什麼都顧不了;而你怕我喪生輪下,也奮不顧身。」他又輕拉她的手,溫柔地說:「這是第一次我確定你在乎我,而且在乎到願意以生命來交換。」
「不!換了任何人我都會這麼做的!」她站起來說。
「敏貞,到這個時候,你還要否認我們的愛嗎?」他微微撐起身說。
「我要走了!」她有些慌張的說,「你家人大概就快到了,我不能讓他們看見。」
「敏貞,不要走!」他懇求著。
「你家人會給你最好的照顧,祝你早日康復。」儘管內心萬般不捨,她仍匆匆離開,連謝謝都忘了說。
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後來他轉到紀仁姨丈的醫院,由親友就近看護。彩霞和增義南下之前,還特別備禮去探望過一次。
「不要提起我,紹遠還沒有公開我,我怕他家人會往壞的地方猜。」敏貞吩咐著。
這也是她向眾人說明不去看紹遠的原因。
即使身隔兩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裡,彷彿初嘗相思滋味般,無論工作、吃飯、記書、睡覺,他的身影都如影隨形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她能對他死不承認,但對自己卻不能不坦誠,她的確是愛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像那探不見源頭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沒了生命中的許多東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當然;愛他卻是陌生的、違反常規的。她有勇氣讓迷霧盡去,變成青天霹歷,樹野朗朗嗎?她能夠讓冰雪融化;看春來的花開草長,而不去想風雨中的摧折和秋後的凋零嗎?
既然都以命換命了,她又遲疑什麼呢?人間誓言有比這個更真實的嗎?
鏡中的她,雙眸清澈,卻藏著點點愁慮。
銅鈴響三下,又三下,只有紹遠用這種搖法。她雀躍而起,想也不想地打開紗門,他就站在庭院裡,手扶著腳踏車,一臉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氣宇非凡的樣子。
「你都好了嗎?」她語氣申有掩不住的興奮。
「再不好,我又要患嚴重的相思病了!」他說。
這種冒犯的話,今天聽起來並不太刺耳,她只說:「進來坐吧!」
因為內心的騷動,令她坐立難安。
他偏也在她身後,走一步跟一步的說:「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枴杖了,害我不能來看你。我天天埋怨,連好脾氣的紀仁叔都受不了了,說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們哪知道我心裡惦記你,度秒如年呢!」
「惦記我做什麼?重傷的又不是我!」她說。
「能不想嗎?知道你其實是愛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場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聽你親口說!」他擋在她面前說。
「我們不是講好不提這些的嗎?」她站住,發現兩人距離如此近,想後退又邁不開。
「敏貞,我們明明相愛,你為什麼要把它當成禁忌,讓彼此都痛苦呢?」他歎口氣說。
「也許那真是禁忌!你是馮家人,對我而言是仇敵,我怎麼可以對仇敵產生愛情呢?」她低聲地說。
「我不是仇敵!」他立刻說,「我承認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對,但她絕沒有害死或取代你母親的意思;我們馮家也不想占黃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們都是老實人,除了求溫飽,他們什麼期望也沒有;至於我,今天遺留在黃家,有一半是為了你父親,有一半卻是為了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你姑姑沒錯,我父親沒錯,黃家、馮家都沒錯,那我母親的冤死該怪誰呢?」她激動地反問。
「敏貞,有些事誰都沒有錯,只能說命中注定,半點不由人,就像我們的相愛,是無法抗拒的!」他試著說:「你為什麼不放掉過去呢?再執著於那些不能改變的事實,只會讓大家的傷口更深而已!」
「本來就讀更深,我母親還賠上一條命呢!」她控訴地說:「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飾罪孽的說法,你們若不肯認錯,一切就由我來承擔好了!我情願一輩子在外面流浪,有家歸不得,」有愛不能愛,就讓我來背負所有的懲罰!」
紹遠整個人僵住了,相識幾乎一生,第一次探討到問題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幾次張口,總是無聲,最後才由喉頭迸出極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話:「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我以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報復而已,沒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攬!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麼關係?再有罪也輪不到你來承擔呀!」
「怎麼沒有關係?」說到往事,她不禁淚眼盈眶,「是我帶我母親到書房,她才聽到一切的!我眼睜睜地看她剪布、焚信、絕食,一點一點地殺死自己,卻毫無辦法。你不懂,那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絕望都說給我聽,她病的時候,我也病著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卻留下我,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為她伸冤嗎?既然我做不到,乾脆我一個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著,強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十字架你沒有資格背,千錯萬錯你都沒有錯。那時你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你忘了嗎?我不知道你母親對你說了什麼,但她把恨灌輸在你心裡,那就太殘忍了!」
「不要這樣說我母親,是大家先對她殘忍的!」她哭著說。
「哦!敏貞!你又哭得我六神無主!」他擦著她的淚說:「聽聽我的想法,好嗎?你母親的死或許有個人的意志,若是如此,死亡是要斷絕痛苦的,她又怎麼會把它留給你呢?再說,你以為你父親和我姑姑沒有罪惡感嗎?我猜他們比你承受得更多,只是他們是大人,什麼都藏在心底,但你總看得出你父親的哀傷憔悴和我姑姑的內疚不安吧?他們也用他們的方式在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