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言妍
不!不能看!她太熟悉這語調了,上一次他這麼說的時候,曾引發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吻,她不能再讓他得逞!她掙扎著,身後的繡架經不起推擠,連著繡布針籃應聲倒地,絲線珠片灑了一地。
仿若魔咒解除一般,她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大滴大滴落下。
她蹲下來收拾,哭著說:「看你做了什麼?你把我的工作都弄亂了……你為什麼要破壞一切呢?」
「對不起……我不該逼你,我不該那麼衝動……」他一下子如洩了氣的皮球,懊惱又慌亂地說。
他一向最怕她的眼淚,只要她一哭,任他如何能言善道、口若懸河,都要舉白旗投降,偏偏她最恨在他面前表現軟弱,從不輕易掉淚,偶爾止不住了,總很訝異它的效果宏大。
立好繡架,眼前依然濛濛水霧,她背對著他說:「你走吧!我們現在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想說什麼,卻又停下來,久久才聽見他關紗門的聲音,輕輕的一碰,竟恍如雷擊,然後是銅鈴,悄然幾聲,似如決裂。
她茫然地在屋內走著,摸摸口琴又碰碰書,腦中盡嗡鳴著他方才說的那些話,依舊穿心刺骨,不敢細思量。
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愁絲不斷的原因嗎?
不!那是個致命的陷講,母親敗在馮家手上,她不能再跳進去了。
她繞回繡架,看到木腳下一朵遺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鮮麗,是紹遠新拿來的。
樹王和籐蘿,原是仇敵的兩種植物,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侶,還開出那麼纖美秀致的花朵,這世界也太奇妙難解了。
她把花夾回母親的繡本中,展著像一隻靜靜的白蝶,蝶瓣上還沾著她的淚,透如晨露。
十月是慶典之月,台北火車站前一片旗海。敏貞依約站在噴水池旁等彩霞,但已超過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和她男朋友莊增義的身影。
天已黑了半邊,站內路旁的燈都亮起。一陣涼風吹過,敏貞拉緊白毛衣,順便摸摸寬裙裡的幾個暗袋。
袋裡藏的是價值新台幣一萬元的金飾,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這邊的。今天一早,限時掛號信寄到服裝社,彩霞計畫和退伍老兵莊增義私奔,要求她等在台北車站。彩霞在信上寫著「我這裡的帳清了,我的養母又把我賣掉。我不能再過這種生活,決定和增義走。他雖然是外省人,講話聽不懂,大我二十歲又沒有幾毛錢,但至少他不嫌棄我的破敗之身,我還能說什麼呢?」
敏貞和增義只見過一次,他長得黑黑瘦瘦,眼睛細小,鼻子直挺,是北方人的樣子。他說話咕咕噥噥,像有大舌頭,五句才勉強讓她猜懂一句。
西方的雲霞都呈淡青色隱去。敏貞愈等愈不妥,內心有股不祥的感覺。她又由西站到東站繞一遍,幾個排班的三輪車伕還以為她要叫車,熱心招呼著。
要逃離黑暗的半樓妓院很不容易,彩霞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猶豫了一會兒,敏貞沿鐵道往北門走去,過了北門的中華路是三排臨時的竹棚木屋,住的都是隨軍流亡而來的外省人,一路搭建到小南門,做著小買賣維生。
增義和幾個四處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鐵軌的一邊。
入夜了,臨馬路的店家點燈泡做生意,尚稱熱鬧;後面則稍微荒僻,南下及北上的列車呼嘯而過,震得敏貞耳朵發聾。
避開了一些障礙物、幾隻貓狗和三五個閒坐的人,她憑記憶找到那門口有個髒棚子的低矮建築。
佈滿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見任何燈光,她用力地敲若問,回應她的只有狗吠聲和嘩啦的橫掃秋風。
她打了一個冷顫。
隔壁有人探頭放出一串話,她看不清那人的臉,更不懂他的話,大概是賺她太吵了吧!
正想放棄時,毛玻璃的門開了一條縫,亮出一雙溜溜的眼睛。
「你找王彩霞的?」一個很粗魯的男聲問。
她點頭,還來不及思考,就被拉了迸去。門一關,她完全目盲,直到一方黑布掀起,微弱的燈光下,她才看清楚,彩霞、增義和他的一個朋友全被綁起來,嘴巴都塞著布。
彩霞一見她就膛目直瞪,全身亂扭動,十分激動的樣子。
敏貞驚嚇過度還發不出聲就被從角落冒出的另外兩個人又扯又綁,疼痛和害怕使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買一送一,還是這麼好的貨色,很合算嘛!」臉上有個疤,看起來是流氓頭的男人說。
彩霞又咿咿呀呀起來,敏貞則想到身上的金飾,萬一被發現就慘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可是自動送上門的,我能不要嗎?」流氓頭笑著,就在敏貞細白的臉上摸一下說:「若是生嫩嫩的在室女,我就大賺了!」
敏貞往後一縮,霎時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們是妓院的保鏢,專門抓人的。她急得膽顫魂裂,不顧一切地掙扎張嘴,和對面的彩霞製造了不小的噪音。
「你們再動,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們!」流氓頭怒吼。
一旁的兩個小嘍囉欺向前來,小屋內馬上回復安靜。
彩霞只能無奈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歉意。
只能怪自己太不機警了,明知道情況有變,還偏往虎山行。怎麼辦呢?敏貞絕望地想著。
北投遇險,全靠彩霞搭救;西門叮棲身,也賴彩霞保護;如今連貴人都受困了,她還逃得出去嗎?
若要跌入火坑,她寧可一頭撞死來保住清白!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不是祖母、父親或姊姊,而是紹遠。
他一定會很生氣,氣她如此愚笨粗心吧!他原本就反對她和彩霞過度親密的來往,怕會惹麻煩上身,現在果然應驗。
問題是他可能連罵她的機會都沒有了!她死了,他會不會傷心難過呢?
上一回他公然地說出愛意後,他們兩個如履薄冰的關係幾乎到了破裂滅頂的地步。她本來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甚至擔心他會回秀裡告密,沒想到次日的黃昏他又出現,還在窗外搖了一陣銅鈴,等她開紗門制止,他才停下。
「昨天我太魯莽了,不知道你原諒我了沒有?還讓不讓我進去呢?」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
她一下楞住。原諒?是指他的大膽、愛情,還是謊言呢?她惱了整天整夜了,實在沒有心力再分析,只有說:「你保證不再胡說了?」
「是胡說嗎?」見她臉色微變,他忙又改口,」好吧!我不再提那些讓你不自在的事了。」
正常的人,早就一個不理、一個不睬,彼此形同陌路了;但敏貞和紹遠不同,無論怎麼恨、怎麼吵,總有辦法在傷口還張裂流血時,即刻覆觸,彷彿不碰會更痛似地。
許多年了,他們就是以這種不療傷的方式相處,結疤再揭,再等結疤,最後兩人的創傷都混在一起,一痛同時擰絞兩顆心,再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了。
走到這種地步,只有更含糊處理感情的事,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是要人不可以逃避問題。他們卻是凍得愈厚愈好,一層一層呈千年堅冰,不求春暖花開,就不怕摔死淹死了。
一切又恢復了朋友的模式,慇勤及溫柔,彼此小心地對待。
她好想他,心底不斷地喚他的名字,若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來吧?
突然一陣敲門聲傳來,大家都僵住了。
「敏貞,敏貞!」是紹遠,他在外面喊叫。
她奮力地想發出聲響,一把尖刀抵在她身後,她看著彩霞幾乎快哭出來。
遠處長笛呼嘯,火車壓山裂地般轟隆而過,房子震搖著,也掩蓋了紹遠的叫喚。
等一切平靜了,門外也寂然無聲。
紹遠走了?他放棄了?他不再找她了?
敏貞的心沉到谷底,只是一牆之隔,他怎麼感應不到她呢?她仍然在心中不斷地重複他的名字,仿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繩索。
不知多久,有接應的歹徒來,兩個女生就被推出去,跨過鐵軌、窄巷,一路陰風慘慘,悄無人跡。
在某處,被砸碎的路燈下,停著一輛黑舊的汽車,她知道她們要被送到中部的一個娼寮,又開始抵抗著。
她和彩霞的動作,引來咒罵和拳打腳踢,幾乎沒注意後面的騷亂和迭沓的腳步聲。
「敏貞!」紹遠的呼喊直穿黑暗而來。
接著是增義叫彩霞,他獲救了?
「你們去對付,我先把人載走!」流氓頭急急說。
任她們力氣再大,也鬥不過幾個男人。沒幾秒,她們就被塞入汽車後座,跌撞成一團,接著引擎猛力發動,她們更是撞得頭腳不分。
好不容易敏貞的臉頰頂住了椅背,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能平衡四肢不得動彈的身體。驀地,在刺亮的車燈下,她看到紹遠張開雙手欲擋住車子。
「干!我就不信你敢撞車!要找死,我就讓你死得爽歪歪!」流氓頭說著,猛加油門向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