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白蝶籐蘿

第10頁 文 / 言妍

    「實在很失禮。」敏貞只有說:「給你添麻煩了。」

    「你應該回家了吧?畢竟是自己的親人,總不能躲一輩子嘛!」阿青嬸有意勸她。

    「我明白。」敏貞應付著,人往後退,一心只想脫身,深怕會有熟人從邱記出來。

    「對了,你是住在附近嗎?在哪裡工作?是不是還在茶廠裡?」阿青嬸似乎心要問到底,「哪一家茶廠?」

    「我在服裝社……」敏貞心一慌,隨便答一名,就顧不得禮貌說:「我真的該走了,謝謝!再見!」

    幾乎逃難般的,她倉惶疾走,直到水門,確定沒有人跟蹤,才鬆了一口氣。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麼淒慘,不過,自己怎麼會嚇成這樣?這才只是阿青嬸而已啊!若是紹遠、惜梅姨或其他親人,她恐怕早雙腳癱軟,連跑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她依然無法面對過去,面對她所織下的那一片亂網,兩年了,她還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為什麼紹遠和惜梅姨還要窮追不捨呢?找到她又有何好處?只不過把舊傷疤重新揭開,讓大家再嘗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方才和阿青嬸的對話,應該沒有透露什麼會危及她藏匿處的話吧?

    她是見不得光的,只適合在暗處。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開惜梅姨的信義路、哲彥叔的仁愛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圍,以設定的安全距離來慢慢癒合她所劃下的創傷。

    可創傷太深,兩年仍是不夠的。

    春雨綿綿,忽粗忽細,雲其實不厚,太陽還不時露出笑臉,瀲灩著微濕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來自千山上遙寒的冰雪吧!一點一滴地融化,橫空瀟瀟。

    服裝社佔了三個店面,白底紅字的廣告牌也特別醒目,假人模特兒穿著時新的旗袍禮服,各自千嬌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櫥內。

    外表並不起眼的低矮建築,裡面可是別有洞天。尤其香噴噴的試穿間,有天鵝絨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長鏡,早晚都是衣香鬢影的貴夫人穿梭。

    敏貞貪看綢緞莊送來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幾個女同事的看電影之邀,又成為早班裡最晚走的人。

    天已黃昏,歇雨如絲,她撐起小白花洋傘,踏到街道上。

    突然對面有個佇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個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輛三輪車踩過,濺起泥水;她再眨眨眼,傘從她的手上滑落。

    他舉步踏了過來,敏貞轉身就走,無視於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憑直覺左閃右穿,竟也沒有撞到人。

    他拿起傘在後面緊隨著,沒多久傘就在她頭上,他始終落後,配合著她的步調,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一個人對她的沉默習以為常,只有一個人能夠快速進入她莫名的情緒中,那就是紹遠,千真萬確的紹遠,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他們走進植物園,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間有中央圖書館和展覽古物的歷史文物館,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審議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樣式。

    敏貞的腳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徑,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著漣漪,拂亂了天光雲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連綴,隨水飄流著。

    「敏貞,不要再走了吧?」紹遠終於說。

    她在漫漫的水邊站住,手絞著手帕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阿青嬸通知我們的。」紹遠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說:「她說你在服裝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頭探訪台北所有的服裝社,我比較幸運,第三家就找到,沒想到你離我那麼近,這條路我時常經過,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來如此,她根本就不該一時衝動跑去大稻埋!

    他們肩並著肩,敏貞只消輕輕一瞥,他整個人就進入眼簾。

    兩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濃密的頭髮側分,露出寬廣的額頭,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臉上的線條則變得更剛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環境來涵養自己特質的人,一身粗簡的白上衣和卡其褲絲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揚的氣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麼用?叫我回秀裡去破壞你們計劃嗎?你會傻到拿石頭去砸自己的腳嗎?」敏貞一見到他,語氣自然又尖銳起來,擋都擋不住。

    「那麼久了,你的脾氣還是沒有變,總是話不饒人。」他並沒有慍意,只是有點沉痛,「你難道都不曾想過,你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對家人是多麼大的打擊嗎?尤其是一大早起來,發現你不見了,又沒帶什麼東西,也找不到你離開的絲毫線索,簡直嚇壞了家裡的每個人。我們甚至搜山、去撈秀裡溪,深怕你發生意外。你真的太不為人著想了!」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非走不可,」她咬著唇說:「而且你們的動作還真快,馬上追到大稻煌來!」

    「這還多虧紀仁叔想起那條古道,我們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個朋友丁惠珍,我們能不來找嗎?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說。

    「我跑掉才是稱了每個人的意,不是嗎?」她說,「我阿爸少了我這麻煩;你能夠避開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回來和你訂親,豈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呢?」自從你走後,你阿爸每日憂心忡忡,掛慮你的安危;你阿嬤更是提到你就落淚,她一向是最寵你的,你忘了嗎?「他望著地面說,」我一直沒有想避開什麼罪嫌,而且敏月也沒有和我訂親。「

    「什麼?」她吃驚地問,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愛她,記得嗎?「他和她四目相對,」我只不過聽了你的話,不去毀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麼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黃家的女婿,哪管愛或不愛?「她轉身欲閃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當然在乎!我告訴過你,我是迫於情勢,不得不同意。「他繞到她面前,急切地說:「幸好那天晚上你說我對你不軌,才阻止了這樁婚姻悲劇,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不是嗎?」

    「這就是敏月沒和你訂親的原因嗎?她還認為你……對我不軌嗎?」她抬頭問。

    「我是對你有過違禮失控的行為,我從來不否認。」他靜靜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發生的事,敏貞又不由得慌亂起來。她再一次轉身,還向前走了幾步,等撫平心情才說:「不管你怎麼否認,我阿爸和姐姐還是會相信你,他們永遠認為是我誣賴你,這種家我還能待嗎?」

    「這點我很抱歉,他們那樣逼問你,我又何嘗快樂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這一切……」他表情十分懇切,「現在一切都沒有關係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又哪會計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麼生氣,敏月曾那麼恨我,你們馮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筆勾銷;你不要騙我,我不願再跌入那不見天日的網中!」她急躁地說。

    「我沒有騙你!你始終是姑丈內心最鍾愛的小女兒;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實上,她已在去年底訂婚,對方是個醫生,很快就會來迎娶。」他頓了一下,彷彿下定決心才說:「馮家對黃家絕對沒有什麼野心或企圖,若說有也只有一個……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夠娶你為妻。」

    敏貞尚未消化完姐姐訂婚的消息,又被後面的話驚呆了。他真大膽,竟敢直言不諱!

    她想也不想就說:「你當然想娶我,因為我是你成為黃家女婿的唯一機會了!」

    紹遠的臉上起了急速的變化,她好像又回到那個在馮家的下午,不禁嚇得後退。

    他憤怒的吼聲逼向前來,「去他的黃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對任何都有超強的感受力,為什麼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對敏月無意,對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躪踐踏、任你詆毀污蔑,我都一心不變。那麼多年了,難道你都無法體會嗎?」

    他在設法衝散兩人之間那形之已久的濃霧,想讓一道光芒進來;可敏貞早習慣那種迷濛灰白,受不了那會刺穿雙眼的強烈亮光。

    她捂著耳朵說:「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只想騙我回去,關住我,讓我再受那種折磨!」

    她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往小徑深處跑,苔綠沾滿了鞋子。

    「敏貞!」只追幾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沒有人關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陰影中!」

    「那不是陰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從十歲我阿母過世開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棄、恨你姑姑的欺騙、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離開、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別人的遺忘,這世界已扭曲成一條粗繩緊纏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淚水串串落下,悲絕地說:「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能夠找到真正的自我,拋去以往種種可怕的情緒,你為什麼又來騷擾我呢?為什麼不放我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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