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謝上薰
風曉寒彷彿見鬼了,驚愣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假如你沉迷於自憐自艾而不願自救,甘心作一個病夫,那是你的事,不過為了別個大夫不再受貴莊為難,你乾脆坦白告訴太君:你的病沒藥可醫,你要自生自滅,不必再找大夫了。」
他的話可夠尖酸、冷酷,不像大夫該對病人說的話。風曉寒頓時一股氣上湧,從小,他就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天生的權威人物,除了母親和大哥,人人都服從他,不過他生性快活,使人樂於親近,但這不表示有人可以對他如此無禮。
「你好大膽……」
「聽我說完!」楚少玦喝止了他。「要醫好你的病很容易也很困難,因為這病完全要靠你本身去擊退心魔,將你的心結打開,只要你自己肯振作,再輔以營養的食品,不出半月,不藥自愈。如果你繼續放任心魔糾纏,不是我危言聳聽,一個人吃不下、睡不好,不出一年,就會病入膏肓而死。」
「我……我哪來的心魔、心結?」他馬上反駁。「你這個烏龍大夫,沒本事治我的病,生怕拿不到診金,結果,卻來言詞恐嚇。」
「你這個人簡直自私自利,不是男子漢!」楚少玦嚴厲的截斷了他的指責,十分嚴肅的說:「你以為單憑『風雷山莊』四個字便請得動我嗎?不,是令嬡小蝶姑娘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我。為了替你尋訪名醫,她一個姑娘家不懼江湖險惡的出門單闖獨鬥,用盡方法去打聽名醫的下落。假使你不顧惜女兒,那麼想想已經年邁的母親,她中年喪夫,能夠指望的只有兒子,你如果還愛她,怎忍心教老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風曉寒深抽了口氣!那對因病而失去神采的眸子開始閃動起來,看了他一眼,愈看意驚奇,意看愈激動,這一眼不像病人,充滿了灼灼逼人的力量。「你……你懂什麼?你這樣年輕,哪能體會我的心情!」「我懂,我能。」楚少玦的語氣反而溫和。「不,你不會懂的。」風曉寒的神情蕭索,眼睛卻堅定而狂野。「我有人人稱羨的背景,有好的家庭,母親疼我如寶,妻子美麗賢慧,女兒聰明伶俐,照理說,這一生我已經沒有遺憾,我應該滿足了,可是,『應該』並不等於真理!想要愛的人不能愛,沒有本事保住愛我的女人。或許你說的對,我太自私自利了,我不是男子漢,我沒有勇氣割捨現有的幸福,活該今日受報應!」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發出亮光,或許是夜的黑給予人一層保護色,使他有勇氣說出這段話,話頭洶洶而來。「這種難言的苦楚,這樣的心情,有誰能瞭解?我又能對誰說去?」
「我是大夫,可以說給我聽,說出來或許病就好了。再說,我不是你的親人也非你的朋友,只是浪跡天涯的無名郎中,和你之間沒有利害關係。」
「你太年輕了。」楚少玦只覺得心裡一陣激盪,用悲哀的眼光看著他,幽幽的說:「世上最苦的莫過於有口難言,『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這等滋味才是最苦的。你和你所愛的女子不能在一起,但至少你們相愛過,而我,連開口表白心跡也不能,只有將情意沉埋心底,只因,身份的懸殊是一道永遠跨不過的深谷。」
「啊!」風曉寒動容了,此人竟與他同病相憐。「你的她,此刻在何處,你可知曉?」
「京城王侯府。」聽他這一說,風曉寒大約可歸納出下列情節:他進入某王侯府為主人診洽,機緣巧合碰見主人的女兒或者籠妾,驚為天人,心生愛慕,但因身份懸殊連表達的機會也沒有,只好黯然離去。
好可憐,真令人同情。
楚少玦可以推算他心中所想,無意再多加解釋。「你至少有一點比我幸運,你知道意中人在何處,是否平安快樂,我卻連沁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風曉寒基於同病相憐的共通點,有了傾訴的勇氣。「年輕人,讓我告訴你一個極尋常的故事吧!或許,在每一個富貴人家的屋簷下都曾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少主人愛上了伺候他多年的丫頭。」他溫柔的眼神似乎只看到以前種種。「她的名字叫沁梅,父姓莊,不幸罹患絕症,耗盡家中微薄的資財也挽不回他的性命,最後為了籌湊喪葬費用,她的母親賣她為婢,原是賣斷的,但太君同情她家的遭遇,答應五年內可以照賣價來贖回去嫁人。奈何佳人多劫,莊母捱不過三年跟著病亡,兄嫂無情,搬去他鄉另謀發展,沁梅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賣過來那年,她才十三歲,就已生得明眸皓齒,柳腰蛾眉,十分討人喜歡,而且稟性伶俐乖巧,在太君身邊服侍兩年,從沒犯過一點錯處。太君疼愛我,派她來伺候我,一開始,我只是得意,因為大哥也想要她。日子久了,朝夕相濡以沫,若沒有愛上她,愛上像她那樣嫵媚多情、百依百順的絕色女子,那筒直不叫男人了。」
「並非為自已後來的薄倖找藉口,我真心癡戀著她,絕非假情假意,沁梅對我更是絕無二心。年輕人血氣方剛,既然彼此有情,忍不住先做了接翼鸞鳳、交頸鴛鴦,從此如膠似漆,宛如夫婦。沒料到好事多磨,大哥婚後兩年,太君接著為我擇定名門閨秀為妻,眼見婚期迫在眼前,我和沁梅均彷徨無主,終日愁臉對淚眼。年輕人,你或許感到不可思議,娶丫頭為妻或許不成體統,納為妾不是兩全其美嗎?那是你不瞭解家母的個性。」他臉上浮現痛苦之色,再抬起眼來,幾點水光閃爍。「太君治家嚴明,公正無私,不輸給男子,唯有一事她最不能容忍:就是納妾。她堅持夫妻之間不能有第三者插入,女子不能有二夫,男人也沒資格享齊人之福!當年家父曾迷戀一名歌妓,有意為她贖身從良,太君得知,先一步買下那歌妓,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北嫁予馬販子。家父怒火騰騰,責她是妒婦,已犯下七出之條,家母性烈如火,自已寫好休書,要家父蓋好手印,她寧願自動出妻也不願便宜臭男人左擁右抱!家父反而怕了,自此不再有異心。」如今回想,父親抑鬱寡歡,已種下英年早逝的因子。只是,涉及最愛他的母親,他不敢多想。「大哥娶妻的前一日,太君將我們兄弟叫到跟前,宣佈*不准納妾*的家規,連命丫頭侍寢也不准,若有違者,丫頭打死,兒子逐出家門,而且是一文不名,終身被摒棄在家廟之外。」
楚少玦聞言挑了挑眉,這倒是聞所未聞。大戶人家別說三妻四妾,貌美寵姬數十名亦不在話下,潔身自好或獨鍾一妻者並不是沒有,但都是男人心甘情願不被美色所惑,至於妒婦古來有之,沒啥稀奇,可是,要求兒子「比照辦理」,那只有隋朝楊堅的獨孤皇后可以比擬。楚少玦感到不可思議,風太君給他的感覺並不是那種會計較姬妾小事的女子,以她的手腕、作風,再美的女子進門也不敢興風作浪,不過多一個伺候的人罷了!
除非她對丈夫的愛太深,產生獨佔性。但,也不至於干涉到兒媳的閨房之內吧!只要媳婦不反對,多一個人照顧兒子,母親不是更覺安慰嗎?
他怎麼想也想不通,風曉寒更百思不得其解,且深受其害。「我是太君最寵愛的小兒子,我有所要求,一百次中總有九十九次能准,憑著這一點依恃,我鼓足勇氣去向太君試探,*假若要納妾的是我,又如何辦理?*她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照樣打殺了出去!*我嚇住了,沒有勇氣作進一步表明,像只縮頭烏龜回到住處,終—只能長吁短歎。婚期日近,我沒有一絲喜悅,反倒愁眉不展,而且屋漏偏逢連夜雨,沁梅有孕了!孩子使我產生勇氣,打算將一切向太君挑明了說,沁梅反過來阻止我,生怕此事傳入白家耳中,令婚事生變,等於加倍觸怒太君。不如等成親後,再行稟明,太君或許會看在孫子面上網開一面,而且她聽說白家姑娘不但貌美出眾,而且十分賢德,她若是大肚能容,事情就更易辦了。惶亂失措的我,輕易被她說服了。」
往事歷歷在目,甚至沁梅的一顰一笑彷彿在眼前一般,伸手可以觸摸。
「後來呢?夫人不容?,」
「不,拙荊從來也沒見過沁梅,甚至不知有這個人。」
楚少玦不言了。這世間的故事總是悲劇多喜劇少。「在我結婚前數日,幾個朋友邀我出去飲酒作樂,我心情正煩悶,便答應了。一日酒醉而歸,不見沁梅來服侍,以為她懷有身孕提早安歇,也不以為意,次日晌午酒醒,才發現她留言出走!我一看非同小可,幾乎給她嚇去半條命,發了狂似的四處尋找,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我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場,昏迷了好幾日,等我恢復神志,忽見一名端麗女子身著紅衫,在榻邊伺候著我,詢問之下,才知她是大哥代我迎娶回來的新婚妻子,已在床邊照顧我三天三夜。她如此賢慧,我反而心中有愧,新婚之夜卻來伺候一位病丈夫!待我病癒,與夫人交談,深覺投契。此後兩年,我一面派人暗中尋訪沁梅和子的下落,一面做我妻子的好丈夫。也許男人多是善變的吧!享受著幸福的婚姻生活,很容易便將情傷淡忘。待第二年春,小蝶呱呱落地,囡囡可愛的模樣完全佔據我的心靈,小蝶一天天地長大,我一天天地減少對沁梅的思念,只是偶爾想到那個未曾悟面的孩子,不免心懷歉疚,有些悵惘!除此之外,我幾乎不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