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謝上薰
他不需身後千載名,卻不能無視於老父生前的榮耀被他塗灰。
做人難,做名人更難,做名人之子難上加難。
他的驕傲不容許他苦,連苦的念頭也不許有。
天教心願與身遠,何處苦相思?紗總醉夢中。
此時,叩、叩。
沒關好的房門外俏立一娉婷,她敲門兩下,驚動房裡的人。
楚少玦見是葉無求的伺妾莫塵,更是訝異了。
莫塵像走進自己房間一樣的自然,來到楚少玦面前,深深一福。
楚少玦欠身還禮,讓她坐。
縱然在燭光半明裡,她也馬上感覺到了他眼中的無畏。
「你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她的語氣是那麼淡然無味,彷似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塊木頭,不是俊逸修美的男人。「換了個矯情的男人,會說『三更半夜的,莫姨娘不該來』;換是嚴謹的男人,馬上考慮到被人撞見後自己的名聲是否受損;換了個多情種,則竊喜我來投懷送抱。只有你,彷拂我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人家的侍妾,倒像是來尋醫的病人!你看人向來都是這樣看的嗎?」
「你沒有生病,」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不妨直言。」
「好,那我直說了。我想知道,我家老爺的病是否能痊癒?如果不能,請你袖手不理,教他自生自滅吧!」
「你也是他強搶來的女人之一?」
她沒有回答,但顯然是。
「你心裡恨他倒是無可厚非……」
「不,其實……我並不恨他,至少不像旁人所想像那般恨不得他死無葬身之地,我只是……同情他。」她的聲音注入了情感,非常感傷。「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我所不認識的怪物,活著沒有人愛,死後沒有人哭,他的一生已注定是一個悲劇!與其讓『風雷山莊』派人來收拾他,不如讓他死於絕症,起碼有一塊土地可以埋葬。」
「很遺憾,他的病即使沒遇上我,也可以拖上好幾年。」
「是什麼病呢?」
楚少玦正不知如何回答,前面突然傳來了喧鬧聲和打鬥聲,他連忙出房,趕到前院,簡直是一片混亂,燈火明晃,人影幢幢,形成一個大漩渦擾亂了寧靜的夜晚,而漩渦的中心赫然是風蝶影。
瞧她,把「村老虎」葉無求捆成一個大粽子,用繩子拉在手上拖著走,另一手拿著小皮鞭,誰阻擋她的去路就打誰。
「住手!」
很神奇,他一開口,所有的人全放下手中的兵器。
「嗨!楚大哥,我綁架了『村老虎』葉無求!」風蝶影樂不可支的逕向他邀功。「這真是一個棒透了的主意,不是嗎?綁架葉無求回『風雷山莊』,一來可替村人除去『虎害』,讓他跟我回去接受應有的懲罰,二來你可以在醫治家父的同時順便治他的病,免得你為難。我思前想後,終於想到這樣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很棒吧!」
看著飛揚跳脫、意氣昂然的風蝶影,再看看落難、威風不再的「村老虎」,楚少玦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事實上,他已無話可說,只能為所有遇見她的男人默哀。
第四章
段拂自比是「天下第一傷心人」。
為什麼?像他這樣的天之驕子,門第高,長相好,才華出眾,一生際遇平順,天生的富貴中人,要不是燒了三輩子好香,哪有這般好命,多少人羨慕、嫉妒,捶胸頓足自歎不如,都以為像他這種人不會有傷心事,若傷心,也不過是風花雪月之類無關生計的小事,其傷心也是浪漫的。
殊不知,這正是最令他傷心之處。
說傷心,沒人相信反而被揶揄,你說傷心不傷心?
好吧,聽聽看他究竟有何傷心事呢?
「我的未婚妻不喜歡我,看到我好像看到一隻噁心的蟲子,踩之而後快!」
這教他如何不傷心?從他得知自己的命運那天起,就想盡辦法親近她,以期日後能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可是,真是有努力就會有報酬嗎?當她還是個小嬰兒時便三番兩次在他身上撒尿,好像跟他犯沖似的;等她會走會跑時,更是時常躲起來教他找得滿身臭汗;好吧,好不容易她慢慢長大了,總該聽得懂道理了,可以學點「夫唱婦隨」的本事吧?無奈她天資奇差!他生平最喜音律,而她的歌喉卻可以嚇得人倒退三步!也罷,唱歌不成學彈琴吧,她真行,十指修長靈巧反應快,卻是趁他去一趟茅房時,將他費盡心機得來的百年古琴「綠瑤琴」釘在樹幹上。做什麼?練飛鏢!
「天啊!」當他發出欲哭無淚的哀嚎時,小蝶兒拍拍翅膀正準備遁逃,幸虧他腳很長一舉捉住她,正待興師問罪,她猛眨兩扇蝶羽似的睫毛,好無辜、好期待他認同的說著。「段哥哥,弦與弦之間小小的空隙正適宜練飛鏢呢,你瞧,我連一根琴弦都沒有射斷,正中目標耶!你說小蝶兒棒不棒?嗚……你不拍手誇我很棒?」
他全身無力,只差沒吐血,最後卻屈服在她的淚水下,舉起一雙重逾千斤的手,無力的拍了幾下。再怎樣不識時務的人,至此也要放棄教她彈琴了。
段拂是個死心眼的男人,姻緣簿上既然注定他和蝶兒是今世夫妻,便死心塌地不作二想,不斷努力想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好學不倦,常識豐富,才華洋溢,年紀輕輕即聲名鵲起,雖屬偶然,但私心裡也有教蝶兒能夠「妻憑夫貴」的苦心在內。
風蝶影天生是個怪人,對他自以為是的好心好意,從來就不領情。
他的溫柔只有她不知道,他的包容她完全沒看見。她的個性鮮明,愛憎強烈,性情實際又執拗,受不了他的音樂教育,看不慣他的風花雪月,成天吟詩作畫、彈琴品簫的,有什麼貢獻?簡直是無所事事,吃飽了撐著!
人呀!一旦心存偏見,在最完美的事情裡也能挑出毛病,而且,必然對自已的「偏見」產生傲慢的態度,理直氣壯得絕不承認那「只是」偏見。
所以,當有一天段拂來訪,妹妹們給她作伴,以免少年男女單獨相處落得閒話一堆,洞春央求他評一評她畫的山水,他不但大加讚賞,還親自下海畫一幅,花霞則陪坐在一旁繡花,女主角風蝶影反而沒事幹,在一旁猛打呵欠。
「畫水無魚空作浪,繡花雖好不聞香。」她連潑人冷水這等事都幹得挺精采,當然便訓了人家一頓。「你們這幾個不切實際的傢伙,畫這些死東西做什麼?我寧可去外頭看看真正的山水,采一把芳香的鮮花。我走了!」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留下三個相視錯愕的男女。
所以,當她無意中撞見段拂在練武,會發出咯咯笑聲說:「瞧你像什麼?武大郎練把式——王八架子!」也不必太吃驚了。
若說段拂從此討厭習武是她害的,也有幾分真實性,因為她事後又發表了一段頗為中肯的評語。「段拂,憑你這一身文人骨頭想學好武功,簡直是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再說吧!你們段家的獨門武功讓你來學,那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白白糟蹋好東西!太可惜了。」原本他想「勤能補拙」的,最後也給她評斷得信心大喪。
一個男人,尤其是有尊嚴的男人,總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強人;讓心上人感到與有榮焉,是最令男人感到驕傲了。
偏偏,他的心上人喜歡「斜眼」看人。他的長處,她視而不見,他的短處,她牢記在心。有時他不免懷疑,是不是他曾做錯什麼,讓蝶兒對他嘴壞心冷?因為不記得從何時起,她不再嬌語喚他段哥哥,而直接叫他段拂,不高興就叫他段烏雲。
或者,只是單純的沒緣分?不,他不相信。段父有心和「風雷山莊」結成親家,當時蝶兒和花霞都尚未出世,論年紀,小他三歲的雷洞春應該是第一個被考慮的對象,段父帶他來也有要他自已親眼看一看的用意,若非天意安排,怎會那麼巧,陰錯陽差的先見著二莊主,聽說了他的苦惱,雙方便擊掌為誓,指腹為婚起來,教他連選擇都沒得選擇。這不叫有緣分,怎樣才算有緣?
但若真有緣,為何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
他不懂。那麼多女人奉承他,唯獨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孩不理睬他;那麼多可以選擇的對象,他偏偏今生只想娶她。
他用心打造一座築夢織錦的皇宮要獻給她,她依戀的卻是戶外的山青水秀、湖光竹影,愛聽鳥鳴更甚於他的琴音簫韻。
十七年的癡心,到頭來,會不會落得了如春夢一場空?
或許是他作繭自縛,自尋煩惱?大多數人都是成了親之後才開始學習互相遷就,不也雙雙白頭偕老嗎?歎只歎他的浪漫性子,嚮往「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瑩柔月光輕照下的浪漫相約,何等喜悅!風蝶影從來不曾赴約,她屬豬的,愛睡成癖。段拂癡癡地等待伊人來相約,到最後,結局總是自顧自無言,唯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