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席絹
「皇上駕到——」院門外傳來呼喊,由遠而近。
丫鬟與宮女們皆快步跪列在大門邊恭迎,而她安坐在石橋上,輕撫著微微抽痛的額頭;莫約是冷風吹久了,才會有這種不適。
龍天運一襲黃袍,英姿煥發地大步而來,將侍衛留在大門邊去恭候。
「皇上——」她起身,正好被他摟住。
他淺笑:
「又在發呆嗎?」
她低頭看他拇指上的五扳指:
「皇上去狩獵嘛?」扳指上列的圖紋是一隻翔鷹擒獲臘物的驍勇姿態,精緻得栩栩如生。
龍天運點頭,拔下五板指,改而套住她纖小的拇指,怕是有兩根拇指也套不滿呵,鬆垮垮地落在指根。
她放回掌心,笑道:
「可以用絲線串起,當項練。」
「你開心就好。」他溫柔說著。
柳寄悠揚了下眉:
「這不像皇上會說的話呀。」
「哦?朕不曾關心過自身以外的人嗎?這種體恤反而奇怪?」
「皇上有義務要關心天下蒼生,但卻不見得要關心一群專門用來服侍您的人吧?您會在意我這等人的喜惡,倒也稀奇。」
說的倒也是。他龍天運對后妃的態度向來只有寵與懲,喜歡時多加臨幸,賜金銀財寶;惹怒他時,施以小懲,十天半個月不召見,或遣送出宮,或打入冷宮。他只是依他的情緒下指令,可從不曾問過妃妾們高不高興的問題,這種事,應是服侍他的女人們所該掛心的,因為沒有人承受得起君王不高興的後果。
因此,他從不被教授介意女人情緒的問題。然而,自然而然的,男人在一生當中,總有幾次會希望取悅他所在意的女人,看到她的喜悅便覺通體舒暢。即使社會型態上的父權大如天,女人賤如泥,男人與女人之間總自有一套平衡的標準法則,卻是怎麼也改變不去的。
而此刻,他想要這女子快樂,因他的一切而展顏。強烈盼望的後果,自是一直做著迎合她的事,企圖尋出一條通往她快樂的路,所以不斷做著取悅她的嘗試;可怕的是,他本身亦樂在其中。
可悲呀!堂堂一國之君。
「你總有法子令朕反省。」他笑,但見清楚了她消瘦的容貌,臉色又沉了下。
「你愈見清瘦了。朕沒派膳房送食來嗎?」
「山珍海味,多得目不暇給,怎會沒有呢?我沒有變得肥胖,真該萬幸。」
她淺笑,從他懷中走開,步下石橋,漫步於枯黃青草間。冬天,多麼適合尋愁附會己身的時節。
對真情的渴求一旦逾越了道德所允許的界限,都算自己活該吧!誰叫女人這麼不知足呢?而且,活該她要愛上,咎由自取呵。
她必須認命。
他托起她面孔:
「朕不愛看你不開心。」
「皇上當真希望我會快樂?」她正視他。
「當然。」
「即使令我快樂的結果是送走我?」
他低喝:
「你仍是想走?」
「皇上,愛上一個人,是不是理所當然會希冀那人也以只愛自己來回報?」
他不語,仍緊緊鎖住她目光。
她深吸口氣:
「我愛您。然而這種愛會令我痛,我找不到讓自己寬心的方法,我也沒有太美麗的容顏令您眷戀。是的,您要我,為什麼不呢?我是您生命中唯一一個甘於平淡、不求君恩的女子呀,甚至不遜地頂撞您,這種女子留在身邊有何不好?您身邊的位置很多,多一個我,並不會少了一個其他美人。我不敢奢想您會愛我,更不敢去想只臨幸我,但,倘若您是在意我的,至少可以讓我不必看到、聽到,時時刻刻地明白您有如此多的妃妾,益加顯得我的真心微薄得可笑。皇上,我愛您,並且會因為心中有愛而抑鬱而終。」
這是七出罪狀中的妒。然而古人真的把女人高估了,妄想創造出聖人地去苛刻婦人不能有癡愛怨,如果俱能做到,天下間的女人都能成佛了啊!
「愛朕的不只你,為何她們能快樂,你卻不能?」
那是因為她們的快樂來自愛情與外的榮寵啊!金銀財寶、兄長們的高官厚祿、眾人的巴結擁簇,虛榮心上有充分的滿足之後,女人便不會再妄想其它,可是她從來就不曾有處榮心待填補;但這能直言嗎?得他自己體會才成呀。
他喜歡她的與眾不同,又希望她能與其他女人一樣,認命而快樂。他是多麼苛求啊!
「如果你真的愛朕,就該乖乖的,不惹朕心煩才是,能為你做的,朕還做得不夠多嗎?」他動怒了。
「夠多了。」她低喃,以一個皇上而言,她還能要求些什麼?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道:
「朕是來告訴你,長安北郊有一處梅林,景色不錯,明日朕邀幾名妃妾一同游賞,你也去。朕想你也悶壞了,出去走走,心情會好一些。」
「謝皇上恩典。」她行禮答謝。
他由身後摟住她:
「不要再說放走你的話了,朕不允許。」
逃不掉了,多麼的遺憾呀!
***
一群妃妾在一起,能做什麼?當然是巴著她們共同的丈夫爭寵了。
初冬時節哪來的好景致,看冬初落光葉子的梅枝等它長花苞出來嗎?
雖已盡量別讓自己表現得太與眾不同,但她仍學不來巴住男人的手段與力氣。乖乖地跟在最後頭,只想找個地方歇腳。
春風得意的君王在眾美人中益加意氣風發,光采迫人;那是她的愛人,也是所有三宮六院女子的丈夫。她覺得悲涼而可笑,近日來總是苦笑不離唇。
「小姐,你也不走快一些!」挽翠不甘心地抱怨。
「是呀,皇上到現在都還沒看到你哩!」身為宮妃,就要懂得爭取注意力;落霞也低喃著。
「看到又如何?笑一笑,拍一拍頭,然後丟給我一根肉骨頭作數嗎?」
唉!說得像死忠的狗。
「小姐!」丫鬟們不依地低斥著。
「真不曉得她們哪來的體力,看來反而是我較弱不禁風了。」其實她是無意走快。
「小姐,你真的很累嗎?」落霞擔心地問著。
挽翠當然是以小姐的身體安康為首要大事:
「不然……咱們在前方轉角處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如何?沒有人會發現的。」
可真是烏鴉嘴了,才這麼說完,江喜公公已經走了過來,道:
「柳才人,皇上有請。」
「哦,我待會過去。」
照她看,皇上的方圓百里沒有容她站立的地方,她大可不必過去湊熱鬧了吧。皇上一時想起她,也含在轉首間忘了個一乾二淨。
不過她忘了,江喜公公卸命而來,向來是不達成指令不罷休的,所以,她仍是讓江喜給請了過去,跟著他身後,見他辟開人海辟路,倒也是蔚為奇觀。
「朕還以為你沒出席。」
龍天運一見到她,立即招呼她到身側。
柳寄悠低首而笑,感受到眾多利刃的眼一一掃過她平凡的相貌,無聲地嗤叫著。
走到擺野宴的草地上,龍天運逕自扶她到上座,要她隨侍在一旁,其餘妃妾則由宮女領到下方的位子落座。而身為德妃尊榮的張妃,自然也是坐在上座君側右方,嫵媚生姿的坐態,小扇半掩芙蓉面,將美麗淋漓揮,就待君王發現她的美麗足足超越那個平凡女一百倍以上。
龍天運在太監擺上第一輪開胃小菜時,夾了一顆桂梅,咬了一小半後遞到柳寄悠唇邊:
「醃得入味,酸甜正好,吃一口。」
太過親,也太過紆尊降貴,看紅了每一雙紅顏眼。
她含入口中,為那入口即化的酸甜交錯而擰了眉,吐出了核才道:
「謝皇上。」
「皇上,臣妾也要。」張德妃不依地嬌叫著。
「江喜。」他揮手。
江喜立即舀了一小碗到張德妃的小桌子上。
「德妃請用。」
「謝皇上恩典。」暗自咬牙,悶了一肚子氣,張德妃氣白了一張俏臉。
「眾愛妃,等會酒過三巡,朕想瞧瞧各位的絕活,表現良好者,朕大大有賞,或舞姿,或琴棋詩歌,讓朕欣賞欣賞吧!」端起一杯酒,他與所有邀來共游的妃妾們乾了一杯。
讓宮女們送上正餐,表演節目當然是吃了半飽以後開始。
他真是一位懂得享受的男人呀!柳寄悠低頭吃著午膳,也明瞭這男人把女人間的明爭暗鬥看成有趣的表演:這些天下絕色,都是為了取悅他而生的,只要別陰毒到傷害對方,各種名目的競他相當允許。
女人,只是他的玩具吧?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常說京城第一才女是趙吟榕。你可有其它意見?」他低首附在她耳邊笑問。
她看了他一眼:
「她確實是啊!」
「朕以為你更勝她一籌。」
「皇上想看兩個女人互鬥嗎?」她低下頭,歎著氣。
這男人多麼的風光得意啊!他要的各型各態女人都順其心地繞在身邊,他怎能不快樂呢?就連她這根「芒刺」都乖順了下來,他當然會以不同的方法來尋樂子呀,否則他的帝王生涯就無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