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席絹
幾乎還無從對她進一步瞭解,他的心便頑固地下決定——她就是他要的那個人!
直到夕陽再也看不見,他扶起她,輕聲道:「吃飯了!師父留我們吃一頓好料。」
臨波一手攀上他肩頭,在橫木上站起來與他平視,他自然地環住她的腰,深怕她站不穩,揚著眉專注地凝視她。
「我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臨波道出了自己的原則。
他將額頭抵著她秀額,自信地說:「你會知道分一些讀書時間來與我經營感情絕對不會蝕本。」
她不置一辭地揚揚眉,睇凝它的眼神代表她拭目以待,揚起的唇角充滿了接受挑戰的堅定,那挺俏的小鼻尖甚至皺了一皺,表示她不以為意。
他由喉嚨深處逸出低沉的笑,出其不意地往她唇色一啄,拉她進屋去了。
真沒誠意,給這麼草率的一吻!如果這算是吻,而且是她的初吻,那真是沒一點兒值得懷念到老死的價值了。她真想他一腳,但想到後果可能會被他雄壯的雙手捏死,也只好作罷了。高大的男人必要時是很具威脅性的,而她又是如此地嬌小,怎麼比都是她吃虧,真是的,他沒事長那麼高做什麼?
***
「臨波!」秋水沖進了兩人共用的書房,手上抓著一本書,臉蛋上忿忿不平。
「啊,真是稀客!」臨波放下《古文觀止》,兩個眼珠子上下轉動打量著這個向來不進書房的妹妹。
「那個實習老師居然當眾嘲笑我『不學無術』!」秋水氣憤地說。
「你是不學無術呀。」她點頭,稱讚那位老師有大無畏的誠實本質,不禁佩服。
「江臨波,我要與你斷交!」秋水又叫又跳地,只差沒衝上前來踩死她,猛然想到手中的詩集還得靠她幫忙,暫時饒她一命,又想到江臨波向來單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與她一般見識實在只有自尋晦氣的分。算了!她氣得直磨牙:「我跟你說,那傢伙將來應該是個數學老師,可是居然趁國文老師請產假時撈過界教我們國文!他肯定不會教,所以打算整死我們,要我們一個禮拜背一首古詩,翻譯外加讀後感想。交讀書報告?拜託!我們又不是升學班,上道的老師都知道不要太為難我們,可是他卻非整死我們不可!就是這首『上邪』啦!我很本分地照著字面上的意思翻譯,他卻笑我根本沒文化,不學無術,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臨波接過她手上的書,一邊道:「『上邪』,很棒的情詩!小說作家還把它列為一流情詩,用在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中咧,你是怎麼翻譯的?倒帶一次如何?」
秋水回想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背了起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我的解釋是:天上的邪魔啊!我要與你相知相守,一起活一輩子都不會死。直到高山沒有土,水也枯乾了,冬天打雷,夏天又下雨、下雪,天與地合在一起時,我就與你絕交……江臨波,你敢笑!」念到最後,發現她的親生姊姊趴在書桌上大笑,江秋水氣得肚子都快炸了!
「拜託!算我這做姊姊的求求你。秋水,人要是沒有知識,至少也要有常識;要是連常識也沒有,至少要懂得掩飾。我……拜託你,雖然你的翻譯很——創新,但為了避免讓古人氣得破棺而出對你抗議,請你先弄懂詩中的意思吧!」臨波忍住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古詩精選》給她。「你好好鑽研吧!裡頭有『正常』的釋譯,等你有幸當上國文老師,受怎麼瞎掰再隨你,但——因為你還是個學生,還是正常一點兒的好,不然學期末,你又要高唱滿江紅了。」
秋水嘟嘟嚷嚷地接過,為了不再讓那個王八蛋實習老師對她露出「無藥可救」的表情,她豁出去了!給臨波笑又何妨。反正臨波天生白癡得只會笑,但功課卻好得令人眼紅;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搞好國文與數學。那位實習老師走著瞧!
正要走出去時,她突然想到:「對!近一個月來你怎麼都不在家吃晚飯?高二的功課更重了嗎?」
「不管有多重,對我而言都游刃有餘。」
「嘖!那你天天七點以後才回來又作何解釋?」秋水此時終於稍稍忌妒起天生是塊讀書料的臨波了。
「我去約會。」臨波一本正經,而且很老實地回答。
那個康碩真的貫徹了他霸住她的決心;除了週末與星期假日,他幾乎是強佔住她下課後五點到七點的那段時間。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約定時間,他也沒有說每天一定來,可是他總是會來。她每天更換不同的出口與他大玩捉迷藏,玩個三十分鐘左右,一定會歹命地給他捉到。有一次她故意躲在教室內,讓他在外頭各家商店悶頭猛找;一小時後,他突然衝了進來,在她的大笑聲中,他只能懊惱卻又憐惜地包容她的頑皮,緊緊將她摟入懷中。
「我知道我一定找得到你。」那是他如釋重負後,同時也自信滿滿的聲音。
秋水不相信地揮了揮手,調侃地道:「在你這個純潔女子的心目中,與同學逛書局就叫「約會」了?等到你懂得約會的真正定義時,大概就是你對異性有興趣的時候了!」她握住書房的門把,突兀地又問了臨波一句,聲音有些侷促:「臨波,你想,如果我現在開始努力啃書,有沒有希望考到師大?」
「當然有!你又不是呆瓜,我們的智商是一樣的。如果我是天才,你當然也會是;不過,你從不努力,而我則是全心全意下功夫。你不會真的想當國文老師吧?」
「我就是要!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讓那個罵我「不學無術」的人收回那句話!」秋水對事情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強悍到無人可動搖。
臨波咬著筆,指著一書架的參考書,大方地說:「歡迎使用。」
「我會的。」秋水慎重地回應,關上門。回房去啃(古詩精選)了。
臨波對著上的房門發起呆來。
也許父、母親大人的預測,根本是相反的結果;但,康碩值得她放棄往後的一切嗎?或者,愛情與學業之間,也可以是不相衝突的?如果康碩為了他的夢想而企望她來跟隨、遷就他,那他可是想得太美好了。到時再說吧!抓過一旁的書,再度與文言文奮戰!
***
康永平是以黑手起家的汽車行老闆,大半輩子混在烏漆抹黑的車底下討生活。自幼失學的人,容易把自己的遺憾化為夢想,構在下一代身上,康永平即是。
他有三子一女,老大康磧在重考一年仍上不了大學之後,只好淪落到工專讀機械,書讀得七零八落,目前只好內定他是車行的接班人,否則還真不知他能做什麼?
老二康碩一直是他的希望,自小到大,功課突出。在國中時,他還參加過全省的英文演講比賽得到第一名,可惜在高中聯考第一天右手不慎骨折,勉強去應考,只能分配到市內最差的高中,在康永平力勸重考無效下,只好由他去了。他雖然讀三流學校,功課仍是頂尖的,但若想與人擠進大學的窄門,恐怕是很難了。最糟的是康碩似乎不想再升學,對汽車的狂熱比什麼都投入,空負大好才智,常常令康永平氣得跳腳大吼!
老三康是很上進沒錯,簡直可說是個書獃子了。偏偏她老是念不到第一名,對一個國三的小女生而言,這種情況可不是好現象;基本上,康永平不希望女兒太拚命,拼得有些勉強了,因為她資質沒有康碩的好,怕她把腦子念傻了。
唉!想想他真是苦命,難道他們康家真的代代只能當黑手,而不能有個人讀碩士、博士回來光宗耀祖一番嗎?老讓外人嘲笑他們一家子都是粗人,這種滋味真不好受。在他守舊的觀念裡,穿西裝、打領帶。在大公司當主管的人才算得上意氣風發:至於他苦拼三十多年掙來的修車廠、汽車行、機車行,到底仍是每天汗污地討生活,沒有什麼高級可言,真不知道他那兩個兒子著迷個什麼勁兒?
「阿碩,沒事上樓去唸書,不要修車了,有工人在。你高三了,至少要拚一拚,看能不能上大學……」康永平穿著名牌休閒服,手戴勞力士金錶,從代理店走到對面的機車行對著正在為顧客改裝機車的二兒子叮嚀。
從五年前投資汽車代理店後,他每天待在裝潢氣派的店裡吹冷氣,不再手沾油污,感覺自己層次提升的同時,不希望兒子再去弄這些髒兮兮的機車。
康碩嘴裡刁著一根菸正在試車,改裝完成後,才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去一頭汗。上身穿著工作時穿的汗衫,下身著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將機車鑰匙丟給工人後,才走近父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