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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席絹

    她歎了口氣,聲音低低地嘟噥:「如果你打算跌倒,請注意不要壓死我!」

    她抽回手,卻轉而被他抓住。

    他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的手走出書局,她努力地想要與他並肩而行,以便偷偷打量他的表情;可惜他的長腿發揮了功用。讓她跟著他邊走邊跑地直喘氣。以她一百公尺只能跑二十三秒的成績而言,實在是沒什麼運動細胞,這一點又是與秋水的另一項不同處。

    一出書局,她立即氣喘吁吁,抱著一根圓柱休息。

    他轉身面對她,但沒放開抓著她的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撐著圓柱,俯身看她,語氣平靜地道:「你沒有從正門出來。」

    「我們學校有三個門。」她聳肩,發現他眼中沒有絲毫不悅,只是那抹挑戰的光芒難以忽視。多榮幸,她可以成為它的對手!

    「我在正門等了你一個小時。」他只是陳述事實,沒有抱怨或邀功的味道。

    臨波眨了眨眼,側著美麗清秀的臉蛋:「為什麼?要看我嗎?看到秋水就等於看到我了,你以為呢?」

    「如果相同,我何必找你?」他又拉她往他的機車走去,將掛在把手上的安全帽罩在她頭上,打開面罩,問道:「你知道秋水對你的評語嗎?」

    「想像得出來,而且你最好相信。」她微笑著看他,瞇成新月般的眼眸黠光四射。

    康碩脫下他的外套,再度綁在她腰上,一邊搖頭說:「我要是信她的話就該死了!」

    「她沒騙你。」

    「是!可是她的閱人能力有待加強,即使是自己的雙胞姊姊。」他接過她厚重的書包,皺眉地掂著書包的重量,少說有三公斤,再看了看她纖細的肩膀,不贊同地搖頭。「上來吧!」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升學的壓力是名校揮不去的夢魘,他不能予以置啄。

    一回生、二回熟,她側坐上去,已有些習慣了。她雙手搭在他肩上,一秒之後仍被他強制地抓到身前環住他的腰;然後,重型機車充分發揮了它御風而行的性能,一路狂飆下去。

    當然,康碩並不打算直接載她回家。

    「喂!你打算去哪裡?」她大聲地在他耳邊吼著與風聲對抗。

    他機車駛的方向並不是往她家的方向。夕陽西下,那一輪橘紅的火球,已搖搖欲墜地靠在山峰之間;可以看到山,表示他們已出了市區。

    停在一處紅燈前,他轉頭道:「帶你去看一座最瀟的廟。」

    「你要出家嗎?」她拉開面罩,天真地問。

    他的回應是——在她安全帽上敲了一記!拉下面罩,機車再度以疾速前進。

    最瀟的廟?廟還分什麼瀟不瀟的?如果落魄的話還說得過去,有些沒香火的廟的確很落魄;就不知道康碩在搞什麼把戲了?這麼霸道的人,她該怎麼應對呢?不,對付這種霸道的人理應先瞭解其內心,明白他何以信心十足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為什麼看中她,還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她真的不明白!

    從昨天到今天,以及更多可以預料到的明天以後,他一直在與她分享他所喜愛與重視的,要讓她看到他所看的,幾乎已是迫切地想在一夜之間全數傾給她了!一般來說,戀情一旦開始,總會有幾許的若有似無、腆什麼的,但他沒有,認定了,就是他的。惡霸!她在心中偷罵他,而他在前方莫名地打了個噴嚏,讓她悶笑得肩頭發抖。

    所謂的「瀟」神廟,一如臨波所預測的,相當……嗯,實得幾乎破敗;但是,仍有一個老和尚住在裡頭修行,姑且當他做苦行僧吧!在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烏龜不靠岸的地方建的廟宇怎麼會有人來朝拜?又不是當年大家樂盛行的時期;不過,可以看出老和尚已經盡其所能地維持廟堂的可看性了!

    走近了廟,臨波終於發現這座廟之所以深得康碩欣賞的原因。那門口貼著的一副對聯,非常地令人絕倒——

    我若有靈,也不致灰土處處堆,筋骨塊塊落;

    汝休妄想,須知道勤儉般般有,懶惰件件無。

    這真是個下馬威,也難怪此座廟破敗至此,真絕!靠香客捐錢維生的地方,偏又硬潑人冷水,唉!沒人來朝拜,根本是自找的。哪一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求名、求利?神明對他們的價值簡直是「仙杜拉的寶盒」,當今世上還有誰是真心為求道、求真理而去信仰神明?連耶穌都大聲疾呼:「信我者,得永生了」!人與神之間,其實也不過成了一種利益關係,只有不識相的人才會寫上這麼一副對聯來招人唾罵!不過,老和尚的風骨值得欽佩!是該有這種人出現了,但恐怕有餓死之虞!

    康碩朝正從一小方菜圃走過來的老和尚猛招手,一邊抓住她的手道:「裡頭還有一副,更絕!」

    他帶她進入廟內。

    在放簽牌約兩旁,又有一副長聯,若有心抽籤問吉凶的人看了,只怕會倒足胃口地拂袖而去,連供品也不會留下一丁點兒,更甭說香油錢了!

    唉!對聯如下——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憐我全無心肝,怎出得什麼主意,

    殿遏煙雲,堂列鐘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費了多少精神。

    「外頭那一副聯,是清修師父從湖南的某座廟宇抄回來的:而這一副,則是抄自四川峨嵋山靈宮廟的門聯。老師父走過世界各地的中國廟宇,只看中這兩副,回來接掌這裡後,便改了風格,以至於十年前還有三三兩兩的人來朝拜,如今卻是一個也沒有了;這座『觀雲精舍』只怕後繼無人了。」他幽然喟道。

    清瘦的老和尚抱著一把青菜走進來,聲音宏亮地笑道:「如果你要來當下任住持,我是不會反對的,康碩,不過,我們不收尼姑。」

    康碩接過清修師父手中的菜,笑說:「師父,這麼漂亮的女孩,叫她當尼姑豈不壞了政府提倡優生學的努力?」

    那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到後方的廚房去了。看來康碩是這裡的常客,與老師父很熟,看到這兩副對聯就知道老師父絕不是一般的出家人了。如果信佛的唯一理由是為了得到利益,那麼他是不會允許那些人來玷污了這片聖地。霎時,破敗的廟宇無比莊嚴了起來,沒有大票香客前來,也好!

    她站在大門口,正對著消逝的夕陽。這樣的天地多美呀!這康碩恐怕已是對她勢在必得了。她唇邊泛起了一抹笑,坐在泥階的橫木上,凝望著一旁恣意生長的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愛情,是一道危險的變數,在她規畫得清楚明白的生涯中,不曾預下定論,但到底她也懷想過應該發生在三十歲之後,因為目前的升學問題已夠她負擔了,她不想替自己放入更多的壓力。

    她一向不喜歡做浪費時間的事,如果目前的努力不能令她考上台大,那麼她是不會去讀的;同理,如果康碩不會是她今生的歸處,那麼與他遊山玩水實在也是沒意思得緊。雖然人家常說多談幾次戀愛才能為今生留下美好的回憶,但她總希望她的生涯能更豐富一些;至於戀愛,則一次就好,重複的動作玩了第二次後就沒新鮮感了。既然人家說初戀是最珍貴難忘,那麼一次就夠了,將之延伸為永恆,豈不更美哉?

    他也會有這種想法嗎?戀愛是人生中不可預測的變數,而年輕的歲月又是戀愛中最難掌握的事。十七、八歲的年紀,「永恆」是太遙遠的事,「責任」更是陌生而艱巨的名詞。大概是因為如此,純純的校園戀情才會輕易地發生,卻也短暫地似曇花,凋零在一剎那間。

    「在想什麼?」康碩與她並坐在橫木上,一手自然且佔有地環著她肩頭,將她的身子拉往他胸膛靠近。

    「夕陽很美。」她吁了口氣,嫻靜的小臉在夕陽餘暉中漾著柔和的色調。

    他著迷地看她線條優雅的側面。就是這些個表情,讓他心動不已!掛念不休的就是這個外表有著純潔、嫻雅的氣質,內心卻機靈又慧黠逗人的女孩。他從沒看過內在與外在有如此懸殊差異的人,連她的同胞妹妹,甚至生養她的雙親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如此活潑的內在。在她放他鴿子的那一天,他的心靈產生了悸動;而在昨天。他真切地發現!仿若心靈相通似的,他就是有這種預感。終於在相處了一天後確定了。當然,她絕對沒有刻意隱藏過,只是她向來笑笑地,不對任何事物發表高見,讓人以為她是百分之百的乖乖牌,善良且不知人間險惡——這是秋水的高見。

    他並不苟同秋水的見解。真正的乖乖牌他見過,是那種見到生人會畏怯,不夠大方。動不動就臉紅。看來小家子氣,思想更是遲緩地談不上機智;但臨波不是,她有一雙看透世情的慧眼,晶瑩剔透的心思,並且有著對任何事一笑置之的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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