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莫愁

第19頁 文 / 檀月(沐風)

    方蓮生聽到這兒,身子一顫,眼中驟閃光亮,好像見到什麼珍奇事物一般。

    「這姑娘長劍人手,精神更加抖擻,弟子見她手中劍光閃爍,臉上英氣勃勃;持劍橫胸往大廳中央這麼一站,真如戰神一般威風凜凜。紫衫姑娘換了柄劍,出手更加凌厲,梟幫高手到了她手底下,便如斬瓜切菜一般。只聽見大廳中慘叫聲不絕,梟幫三十多來人,不到一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乾淨淨。弟子見到滿廳的屍體,腳也嚇得軟了。」

    「紫衫姑娘長劍回鞘,詢問弟子:『你剛才有派人去求援嗎?』弟子戰戰兢兢地答道:『是的,堂主應該馬上就會到了。』弟子見這姑娘劍法厲害得嚇人,又不知她是何來歷,如果她不安好心,先救人再殺人,那這全分堂的人不消半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淨,弟子如此回答她,是讓她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紫衫姑娘聽了弟子的答話,便淡淡說道:『既然他即刻便到,我也該走了,省得見了面尷尬。』說完轉身就離開了。堂主,這姑娘和你相熟嗎?」

    方蓮生聞言苦笑,沒有答話,心中猶自想著門徒轉述的那句話:「只有你會把珍物當作廢鐵。」此時他心中文甜又苦,說不出來的情滋味。

    這句話顯然是一語雙關,嘲諷紀蘭不識寶劍,也不懂得珍惜丈夫。

    他轉念想到:「她」會這麼湊巧地路過湘江分堂?她一直以為他恨她,又明知湘江是他駐守,應該是避之惟恐不及,為何恰巧經過,難道她……她……早就在湘江附近徘徊,是因為心中仍然念念不忘於他嗎?

    一想至此,他手心一陣潮熱,心中湧起希望,卻又強自壓下,心想:不會的!不會的!她答應祖母從此要將我忘了,而我又曾對她說出如此無情的言語……

    他心中一時喜,一時愁,心情反覆,又是期待,又是絕望,一時間恍恍惚惚,臉上神情也變幻不定,期待、溫柔、愁思盡展。

    突然,眼角瞥見書房中閃著微微火光,他心生警惕,急步趕至,書房中已空無一人。

    他赫然發現書櫃暗格的抽屜被拉開,顯然紀蘭一點時間也不浪費,居然在大難剛過後就急著翻箱倒櫃,搜尋寶物。

    方蓮生看見火光中燒著的,正是他小心翼翼收在暗格中——莫愁所寫的信。

    但見火焰正吞噬著那一張張寫著「平安」的墨跡,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數十張信箋如雪片般的飛舞,有高興的莫愁,有暢快的莫愁,有受傷的莫愁……

    他趕忙衣袖一揮,滅了火,手忙腳亂地從那依舊燙熱的紅燼中搶救殘餘的信箋,手指燙傷卻不覺疼痛。

    還好他發現得早,大部分的信箋仍舊完好,只被燒了幾張。望著那救不回的灰燼,他心中驀地一陣疼痛,彷彿這火燒的不是紙,而是他的心。

    這一瞬間,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自己為何按時上綠茵樓;明白自己為何一直珍藏著她的信箋和那一束頭髮;明白為何得知她在湘江附近徘徊時患得患失的心情;為何每當想起她時,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甜蜜,而最多的卻是燒灼的思念。

    「莫愁,你現在身在何處,平安嗎?」他低聲自言,語氣中是深刻人心的思念。

    莫愁皺眉看著眼前抱頭痛哭的一男一女。

    「咱們夫妻半途遇上盜賊,身上的銀子都被搶了,嗚……」那婦人哽咽著,突然一把扭住丈夫,埋怨道:「都是你,手無縛雞之力,遇上兩個小賊就將全部家當乖乖奉上,一點反抗也沒有,瞧人家姑娘年紀輕輕就好身手,我當初怎麼會倒楣嫁給你這個窮酸書生呢?」

    莫愁忍不住說道:「一味埋怨於事無補。」

    她從懷中掏出錢袋,手一掂,荷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銀子,說道:「本姑娘阮囊羞澀,幫不上什麼忙,這裡有幾兩銀子,你們就當作回家的路費吧。」

    那書生模樣的丈夫伸手接過錢袋,滿臉感激的神色,說道:「雪中送炭,遠勝於錦上添花,姑娘這幾兩銀子的恩惠,在下永誌於心。」

    兩人向她道謝後就離開了。她隱約還可聽見那婦人埋怨丈夫:「感謝就感謝,還狂文,人家姑娘是武功高強的俠女,哪需要你這窮酸私塾夫子永誌在心啊……」

    莫愁聽著搖頭苦笑,又是一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妻子。瞧那丈夫言語斯文,態度老實誠懇,想來是個正經的教書先生,跟著他,雖然窮了點,只要夫妻兩人同心協力,又何嘗不能幸福快樂地度日呢?

    不像自己,早就已經捨棄了平凡幸福的生活——就在她揮劍斷髮,選擇劍俠一途的時候。

    一年前,她失去了摯愛,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就只剩下劍。望著那丈夫著書生衣衫的背影,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白色頭巾,凝視了半晌,神色又是深愛又是淒涼。

    這白巾是她離開斷情山後才發現的,夾在衣衫裡層,想來是和方蓮生在山上那夜,衣衫盡褪時,陰錯陽差地和她的衣裙混在一起,沒有被挑出來。

    她在跟隨漠北神劍夫婦習劍時,有幾次想將它丟掉,卻始終下不了手,一方面恨自己對師父言而無信,另一方面卻又珍惜這身上唯一帶有他氣息的事物,就這麼猶豫遲疑地,這方白巾於一年後仍安然地藏在她懷裡。

    此時她望著這方白巾,平時肅殺的眼神漸漸溫柔了,神思遠馳,想像自己若能和方蓮生結為夫妻,可能會和那對夫婦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方蓮生溫和又有耐心,當私塾先生是極好的,而她可以日日伴著他,偶爾指點學童武藝,不用再四處漂泊,風霜江湖。

    一手緊握著白巾,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心中只有更多的淒涼和疼痛。

    她還在癡望什麼呢?他和紀蘭成婚已經年餘,想必是夫妻恩愛,鵝蝶情深,也許連孩子都有了,她還在奢想什麼呢?

    昨日在湘江分堂見到紀蘭,她雖然神色不悅,容顏卻是美麗如昔,想來,即使紀蘭仍是看不起丈夫,方蓮生卻是相當疼愛妻子。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丈夫。

    溫柔——這正是她腥風血雨的江湖生活中最不敢期待的。

    小時候她一心想成為女俠,行陝仗義。鏟奸除惡,如今願望成真,「秋莫愁」三字響遍江南,令宵小聞名喪膽,但獨身天涯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快意瀟灑。

    江湖險惡四字並非虛妄,有多少時候,她僥倖躲過伏擊暗算,有多少日子,她的身上滴血帶傷。孤獨時,對月獨酌;寂寞時,只影舞劍,最難熬的是突如其來的相思。每當她憶起在滄山上的快樂時光,憶起方蓮生的溫柔,往往徹夜難眠,獨對孤枕。

    最輕鬆的法子就是徹底地忘了他,莫愁告訴過自己不下百次:忘了他!忘了他!

    可笑的是,從小便理智果決的她,到現在仍是戀戀不忘別人的丈夫;拔劍從不猶豫的秋莫愁,卻拖泥帶水地在湘江分堂附近徘徊數日,不知該不該進入。

    去見他一面,看到他一家和樂的模樣,就此死心吧!

    去見他一面,即使只是在旁偷窺也好,她好想再見一次那溫柔俊雅的容顏……

    她在湘江分堂左近徘徊己有許多天了,偶爾會看見紀蘭帶著婢女上街買花飾,卻從未看到方蓮生。後來出手救了分堂的兄弟和女眷,得知方蓮生馬上趕回,卻又掉頭就走。

    她愈來愈搞不清自己的心意,究竟是想見他,還是害怕見他?

    害怕見到他是因為見了以後發覺他仍然恨她,還是見了以後思念更加不能遏止?

    為什麼成人後的她心思會變得如此複雜奇怪?為什麼她再也無法回到以前那個心中只有武藝。無憂無慮的莫愁?

    綠茵樓。

    他淡淡地說道:「你找我何事?」

    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他時刻小心防範她從他父母口中套出珍寶下落,自己珍視事物也隨身帶著,惟恐她毀了去以洩憤。

    一年下來,他待在天易門總堂還比在自己湘江分堂中安心,而以往對她十多年的癡戀,也已消失的一點不剩。

    輕移纖足,容貌清麗如昔的紀蘭嬌笑道:「蓮表哥,咱們夫妻之間應該沒有秘密,你說是嗎?」

    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就直說吧。」一直在等她攤牌的這一天。

    「蓮表哥,我已經從姨父口中得知,世外書海的傳家寶確實在你手上,你又何必對自己的妻子苦苦隱瞞呢?」

    他諷道:「你既是我的妻子,也就不會把傳家寶看得比自己的丈夫重要,不是嗎?」

    紀蘭忽然笑道:「蓮表哥,你難道沒有覺得手腳酸軟,使不出力嗎?」

    他聞言臉上微微一變,隨即恢復鎮定之色,沉聲說道:「想不到你連這種手段都使出來了,看來今日對世外書海的傳家寶是勢在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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